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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四日,林清贼党分二队:其东自董村至者,以祝现、屈五为首,约由东华门而入;其西自黄村至者,以李五、宋进财为首,约于菜市口齐集,由西华门而入。正阳门外开庆隆戏园刘姓者,亦其党羽,曾授逆职为巡城御史。是日延李五等入其戏园观剧,酣饮竟日,而营坊诸官莫有过而问者,其去木偶几希矣。十五日午,太监刘得财引祝现等由东华门入,会有卖煤者与之争道,贼脱衣露刃,为司阍官兵觉察,骤掩其扉,贼喧然出刃,阑入者陈爽等十数人,屈五等皆遁逃。有今礼部侍郎觉罗公宝兴者,侍直上书房,甫退直出,适遇贼舞刀入,白光灿然,宝踉跄奔入。时署护军统领为杨述曾,汉军人,由参领起家,初无智略,因率数护军御之,杀数贼于协和门下,而官兵受伤者亦多。宝侍郎遂命掩景运门,入告皇次子。皇次子从容布置,命侍者携鸟枪入,并严命禁城四门,促官兵入捕贼。刘得财引二贼入苍震门,欲手刃太监督领侍常永贵,泄其夙忿,为太监顾某击擒之。其由西华门入者,时仓卒门不及阖,遂全队入,杨进忠与其徒高广福引之。尚衣监为制上服处,杨尝乞其补缀而不与值,司衣者拒之。杨以是隙,遂引贼入,全行屠害,存者无几,有老妇数人藏于荆棘中获免。遂入文颖馆,杀供事数人。陶凫芗编修梁方校书,闻门外履声橐然,突然问曰:“金銮殿在何所?”其愚蠢也若此。陶仆骆升方提茶至,遂以身障凫芗,贼伤数刃,凫芗得以免。其贼遂丛集隆宗门,门已阖,有护军某,知事急,怀合符于身,亦被数刃,懵然卧阶下,合符得以保全。贼由门外诸廊房得逾墙窥大内,皇次子立养心殿阶下,以鸟枪击毙二贼,贝勒绵志亦趋入,随皇次子捕贼。复有二贼潜入内膳房屋中,众内监击杀之。时诸王大臣闻变,皆由神武门入,余在邸方与僮手弈,闻变,骋马入。至神武门,庄亲王绵课、贝子奕绍亦先后趋至,闻贼已聚攻隆宗门。纳兰侍郎玉麟方迎驾归,短衣踉跄入,皆聚集城隍庙门前,时官兵至者未逾百人,余皆仆隶而已。众错愕无策,镇国公奕灏,勇士也,掌火器营事,因曰:“是日火器营官兵,皆聚集箭亭以备出征(时有滑县之变),可招而至也。”余应声曰:“君言大是。”伊乃骋骑去。时镇国公永玉、护军统领石瑞龄曰:“禁内隘窄,恐有不测之变,可速备车乘,以备后妃之行。”余亦是其言。宗室原任大学士禄康首拂其论曰:“此系何等语,乃敢出口耶?”众皆默然,其心实叵测也。成亲王永星后至,时已被酒,乃大呼曰:“何等草寇,敢猖獗乃尔。贼在何处,俟吾手击之。”因脱帽露顶,势甚雄伟。时内监有言贼甚凶猛,已攻中正殿门,入者约计二百余人,盖即其党也。亦实有醇良辈登延薰阁数十人,眺览于外,屡促官兵,声泪俱下,惜不知其名也。须臾奕灏率火器营官兵入,凡千余人,鱼贯横枪,意甚踊跃,实祖宗百年涵养之功也。庄王因率百余人,并矛手数十,从西城根进,余在后督率官兵后至者,励以大义,皆奋勇前进。副都统公安成者,超勇公海兰察子也。少年勇锐,时方徐行,余抚其背曰:“君乃勋臣世荫,不可有坠家声。”安乃奋勇而前。遥闻枪声砉然,知官兵已对敌也。时有数十贼入慈宁宫伙房者,庄王首射一贼,应弦而倒,官兵复枪伤数人,贼遂披靡。庄王同安成、奕灏先后追至隆宗门,贼首李五、祝现方积直宿者之仆被于檐下,意欲纵火。庄王率众攻之,擒获数贼,其余皆由南遁去。时副都统苏公尔慎、钮钴禄公格布舍方衔命南征,入京整行装者,闻警趋入,变首先杀贼。有侍卫那伦者,纳兰太傅明珠后也。少时家巨富,凡涤面银器,日易其一,晚年贫窭,一冠数十年,人争笑之。是日应值太和门,闻警趋入。时有劝其缓行者,那故迂直,曰:“国家世臣,当此等事敢不急赴所守耶?”因急趋至熙和门。门已闭,那方傍皇间,适贼蜂至,遂被害。高广福时杂于众贼中,因引贼由马道上城,腰出白旗摇展,或书“大明天顺”,或书“顺天保民”,皆庸劣可哂,以白布裹首,呼号于雉堞间。奕灏、苏尔慎因上城驱逐,高广福持旗呼众间,奕灏弯弓射之,自城楼坠殒,众声欢忭如雷。有御书处苏拉某,乃导李五匿于御刻石榻间。余督后兵自武英殿复道进,有理藩院员外郎岳祥,海兰察之婿也,貌甚勇健,与余路遇,愿从杀贼。时贼有迎拒者,镶蓝旗护军校常山以枪击之,坠于御河,山即入河擒之。余即与之手绢以为识,众愈踊跃,时擒毙贼数十,官兵之势愈盛。贼有自投御河死者,有匿于城堞草中者,有匿于五凤楼者,如鸟兽散。时天殆黑,与今礼部尚书穆公克登阿遇,穆骤曰:“天已昏黑,奈何?”余曰:“今十五夜,有月光照曜。”盖安众心也。穆固长者,不解余意,因曰:“月光终不及日。”余急指心以示,穆乃改曰:“月光固皎如昼也。”时诸王大臣皆黾勉从事,然亦有日落始至者,亦有逍遥雅步于御河岸者。以天潢贵胄之近,而漠然如越人之视,亦可谓无心肝人矣。钮钴禄宗伯庆福,修髯垂腹,公服挂珠,正襟坐于军机处阶上。人问之,曰:“今日望日,敢不公服?”其迂执也若此。时庄王等皆入隆宗门内,余念西华门为贼突入之所,恐其乘夜夺门出,因率火器营兵数百屯于门侧。会成王命护军统领石瑞龄、义烈公庆祥、散秩大臣绵怀、副都统策凌分守四禁门,庆公祥仍率其所管正蓝旗护军营弁兵至西华门,会英诚公福克谨、原任礼部侍郎哈宁阿皆偕至。庆固多才智,其营参领赶兴为缅中失节之德森保子,人亦勇健,思干父蛊,因与余露宿驰道上。中夜时,有太监张泰者,即于己巳春同鄂罗里共倾陷广赓虞侍郎者,时亦通贼,由城堞蛇行,伏于东华门马道上,为奕灏所擒,始知有内监通贼状,此十五日事也。

至五更,月色皎洁如昼,余与庆公命岳祥率数十兵上城巡眺,庆公又命长枪手数十拒守西华门洞,终夜间寒风凛然。内务府衙门中尚有佚贼砍某郎中肩逃去,闻大城内柝声丛杂,竟夜不绝,盖玉念农侍郎率步兵巡逻甚严密。天殆明,乌云自西北起,霹雳砉然,人皆辟易,俄而大雨如注,军士火绳俱灭。闻五凤楼中有人沸声,余命火枪齐发,然雨势甚大,因退屯咸安宫门下。是时兵弁无不怨雨非时者,后知是夜逸贼匿于五凤楼者,欲于是时纵火突出,会闻雷声惊溃,雨复灭其火种,固国家无疆之福,天有以佑之也。天始明,有南薰殿人报其中有贼者,余率兵十数人入其栅内,余立土墩上指挥其众。有正红旗火器营护军校福禄者,冒险入,擒数贼出,贼有攀树逾垣者,亦为兵弁所获。有名史进忠者,人甚黠,余因命岳祥以善语诱之。其始言姓刘,盖以刘得财为可恃也,久之始得林清名姓,及李五、祝现率众入西华门语。会庄王率长枪手数十人拥至,余告其故,王曰:“适才奕公灏亦于锡庆门前讯问陈爽,供与之合。”余因与之筹画兵食,王蹙额曰:“内务府仓中现不发粮,奈何?可命余护卫向街巷中市饼饵,聊充竟日之餐可也。”因率众巡逻去。今户部侍郎宗室果齐斯欢至,衣襟尽血,云:“余适才巡至五凤楼,见一贼匿于扉侧,余往擒之,贼挺刃至,被余手刃之。”气色甚壮。果为壬戌宗室进士,勇健乃尔,不负维城裔也。因耳语余曰:“闻有内监通贼者,王慎勿泄。”余首肯者再。庆公因问,果告如初,因共嗟叹。刑余之辈,历代无状乃尔,本朝立制綦严,乃致萌叛逆之心至此,恨不共餐其肉也。时天已晴霁,余因亲同岳祥上城巡视,见正红旗兵列营于西华门,军容甚肃,余凭堞问,乃康副军修队也。午间,庄王亲至散给饼饪,数人共一枚,不足充饥。余与庆公议,因修书寄家中,命运米数十石以供军食,从门隙投出。至晚米始至,军士饱餐欢然。日落时,有火器营领札某,入御书处巡视,闻石隙中有人语,出呼兵入。庆公命赶兴持刀首入,众兵弁随之,余与庆、福二公往拒其门。贼出与斗,官兵踊跃擒捕,如巢中捕雀焉,鱼贯累然擒出凡二十四人,首谋之苏拉亦与焉。余讯之,彼战栗无人色。李五甚狡捷,与官兵格杀,被伤甚重,是夜毙焉。官兵欢声如雷,士气益壮。闻是日,豫王裕丰及原任大学士禄康托言出购军食,竟开东华门出,须臾乃徒手归,言无炊饭处,竟不知作何状也。黄昏时,讹言有贼犯西长安门者,庆公与余同鼓励将士,命列队以待,兵士有惊诧者,余欲正法,众乃帖服。久之,始知为古北口提督马瑜率兵由密云至京,城北尘土蔽天,致有此讹传也。晚间,庄王入告督领侍常永贵,因擒刘得财数十人出,皆俯首服罪,此十六日事也。

次日昧爽,上遣和硕额驸超勇亲王拉旺多尔济、和硕额驸科尔沁郡王索诺木多布斋、固伦额驸固山贝子玛尼巴达尔、今大学士托公津、今吏部尚书英公和先后入京,盖于路闻警报也。命八旗都统各于界域中擒捕逆匪,恐有逸贼潜大城中也。时各都统闻命皆趋出,惟成、庄二王及奕灏、安成等数人未动,殊有识也。时庄王已将林清名姓居址密札告玉侍郎麟,会英公和至,已授步军统领,因命番役张吉、高铎、徐永功三人往宋家庄擒捕林清。会有宋某举发其事,因命为引导。时由东华门溃散者,已归告林清,清踌躇竟夕不寐,绕床嗟叹,然犹希冀曹福昌之逆党应承于十七日起事者,或有所徼幸,因未逃遁。黎明时,张吉等三人已至其家,扉尚阖,张扣扃久之,林清着燕服出。张吉伪告曰:“城中事已有成,奉相公命,延请入朝。”清大喜过望,欲登车,其姊闯然出曰:“事吉凶未可知,不可独往。”张、高等推妇仆地,遂驱车返。妇踉跄归,命数十人追之,车已入南苑门。门随掩,迫者无及,返。是日停午,忽传上自燕郊回銮,逾时遍禁城皆知之,贝勒绵志持钥立东华门楼上伫望,景运门皆洞开,久之声迹杳然,盖即福昌之党所为也。余方假寐,闻之,不及着靴趋出,庆公曰:“事关巨大,我等有城守责,不可擅离,恐有他故也。”余心是其言。是时诸王大臣于各偏僻处搜捕,先后又获十余贼。有刘姓者缚卧隆宗门侧,闻火枪声,自相怨艾曰:“吾早言是物凶狠,终不能成事,若辈不听好语至此。”可见贼众皆乌合而至也。然始终不获祝现、刘呈样二人,或曰死于东华门,着青衣者类呈祥,然无左验。至祝现踪迹诡密,必有逆党藏匿之者,其事不可深诘也。是日,谕旨至,深奖皇次子之功在社稷,封智亲王,贝勒绵志以扈翌功,亦封郡王职衔,赏食俸银一千两。又择于十九日回銮,命诸王大臣毋庸远接,以靖人心。是日,庄王率兵出巡九门归,人心稍定。晚间骤闻禁城外喧哗声,俄时遍满街巷,讹言太平湖(在城西南隅)业经接战,又云西长安门已破,遍都城人声沸腾。时科尔沁贝勒鄂尔哲依图有母丧,闻变,墨缭守神武门外,纪律颇严。俄有冠五品顶戴花翎人驶马至,云欲调官兵出禁城御贼,鄂询之即趋去。又有骑白马人沿街传呼有贼,盖即福昌之党羽,期于是夜举事者。果益亭侍郎守西栅栏,有其营兵校报贼至者,果立缚杖之。时大僚有欲启神武门出兵者,幸为庄王所阻,守午门之策凌闻变,竟率兵开门首遁。赖皇次子遣安成巡察至午门,阒无一人,归报皇次子,改命公舒明阿代守之。舒招集前兵固守,得以无虞,此安成亲告余者。是夜,余闻变亦愀然变色,赖庆公抚御士卒,列队以待。命岳祥、赶兴上城了望,谓余曰:“此队文武二员殊可嘉也。”俄而大风蓊翳,新寒侵骨。至夜半,人声渐息,实无一贼焚掠,盖贼党煽惑,使我兵自践踏也。闻是夜北城有兵家,其夫出守禁城,而家无一人,其妻闻变自缢者。又闻有全家殉节者,惜不知其名。最可诧者,策凌之逃,合朝无人举劾,而是夜倡乱者,惟擒曹福昌一人,余皆不为究诘。司寇讯曹伦父子时,亦未有一人问及此夜之事,反代林清云“欲俟滑县李文成贼至”之语,以诳君父,此余之所未解者。此十七日之事也。至次早,北风凄紧,日色无光,士皆披裘立,尚寒栗无人色。所擒贼有冻毙者,其余哀号之声不止,庆公曰:“余不忍闻也。”余曰:“此皆碎尸不足以泄吾愤者,君可谓孑孑之仁也。”庆亦冁然。时同至文颖馆,始知陶凫芗尚在,匿于柜中,绝粮已三日矣。至晚,秋卿始命司员录诸贼生供,然后启神武门,递送诸贼于狱中。是日,余至克勤郡王寓中,始食秋梨数枚,前此食不下咽也。此十八日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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