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正在播2015年的央视春晚。
夏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遥控器,食指无意义地搭在音量键上。
那是一台有年头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放在简陋的电视柜上。
一张破旧的茶几上摆着一碟猪头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包薯片,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这就是夏言的年夜饭。
“防微杜渐!老虎苍蝇一起打,是害虫都得铲除!”
电视里正在表演相声《这不是我的》,说到这句台词的时候,台下观众一片掌声。
夏言喝了一口酒,拿筷子挟了两片猪头肉放在嘴里慢慢嚼。
今年是国家的反腐年,习主席上台以后,打下几个“大老虎”,“反贪”成了年度热词,甚至春晚也不对这个题材进行避讳。晚会看到现在,涉及反腐题材的节目已经有三个,分别是沈腾等表演的《投其所好》、周炜等表演的《圈子》,以及眼下正在播的《这不是我的》。
听电视里的鼓掌和叫好声,就听得出来观众多喜欢这个题材。
夏言喝了一口酒,二锅头从喉头滚入,腹腔微微发闷。
中国民间对贪污腐败的抨击,总是止步于讽刺挖苦。
贪官总是一副丑态,穷形尽相,自取灭亡。
夏言觉得这种“讽刺反贪”,有点像电视剧领域的“抗日神剧”。
但渲染敌人的丑陋可笑对取得胜利并无益处。那是一种意淫。
要想在战斗中取得胜利,你必须坚强,忍耐,勇敢,残酷。
强大的敌人之所以强大,因为他比想象中更加聪明。
春晚还没结束,夏言放下酒瓶站起来,酒精让他有点发晕。他把头晃了晃,似乎清醒了一点,走向墙边的办公桌。
那只是一张廉价的简易的刨花板拼装桌子,但上面却整齐的摆放着几台最新式的数字设备。在桌边的底下,放着一个已经被打开的塑料箱,里面放着的全是各种颜色的塑料小方块。夏言从箱子里抓起一把方块放在桌子上,捡出其中一个,在方块的一面轻轻一摁,一个更窄小的方块就从中弹了出来。他把这个更小的方块轻轻用手一搓,又分成一薄一厚两件。厚的是微型锂电,放进他自己加工的一拖百集中充电器里。薄的是通用手机存储卡,被轻轻插进音视频分析器的集束卡槽里。他打开右侧的抽屉,那里有一堆码好的电池和存储卡,他取出一件,插进小方块。
这种小小的塑料方块,是夏言从一个可靠的卖家手里淘来的微型无波窃听器。它不产生通讯信号,难以被侦测。电池和记忆卡配合起来支持96小时的录音和定时拍照。
这种窃听器的优点是廉价而且不会被反窃听设备发觉,缺点是非常不现代化——窃听者必须取走设备才能查看到窃听到的内容。
在反窃听设备非常普及的政府机关,夏言也只能使用这种落后的设备。
随着一片又一片的存储卡被插入卡槽,那台有电脑主机箱那么大的德国产音视频分析仪开始发出厚重的风扇散热声。
这台分析仪的功能比较完善,它可以过滤无意义的内容,将有意义的内容自动整合并按需转化。窃听器的视频源其实是每秒拍摄一帧的静态画面,分析仪会按照设定好的人像或其他检索内容检索出有意义内容并合成为动态视屏。而最麻烦的音频,因为有一个北大教授开发的民用插件的帮助,被分析仪自动识别转换成文本文件,也比较容易检索。
夏言打开连接分析仪的电脑屏幕,只见所有的视屏以十二宫格的结构弹开播放,这种窗口大小也是夏言设定的能看清内容的最小尺寸。
所有的视屏内容都是围绕着同一个人展开,这个人方面大耳,身材高大,年逾四旬,英气勃勃。经常看电视新闻的人都能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目前在政界炙手可热的南海市现任市委书记陈国。
陈国今年只有四十六岁,拥有经济学、社会学、工程学三项博士学位。90年代初在欧美游学期间就被学界称为东方之星,之后在国内政界平步青云,一路坐上南海市一把手的宝座。
南海是中国经济领军城市之一,南海市领导人的前途,往往也是国家领导层。陈国在坐上南海一把手位子的时候,应该心里也下好了一生投身政界的决心。
他在南海已经任职五年,这五年美誉无数,功绩斐然。不仅被夸“爱民如子”、“清如水明如镜”,更加有“改革明灯”、“建设之星”、“XX红旗手”、“XX舵手”等美誉。
他的家住在南海市政府大院后面的家属楼里,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除了公务出行,他从不动用公车。他的妻子社科院的一位教员,从事科教工作,从不抛头露面。他有一个独女,就读于本市重点中学,但学习成绩一般,应该是找关系进去的。不过当然,以他的级别,子女受这点优惠并不足以挑动夏言的追查欲。
除了这些之外,陈国的政治前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就是他选的路线非常正确。他是现任国家领导人御用班底的候补成员。
这是陈国的优点,也是夏言喜欢陈国的原因。
陈国将是夏言的一个“示范”,一个“桥头堡”,一个“诺曼底”。
反腐,如果只反“大老虎”,只反“蛀虫”,是不足以有威慑力的。
成为老虎和蛀虫,只是贪腐到极点的一个极端现象。制裁这些极端现象,并不能起到应有的威慑作用。
这个世界上,极端的人毕竟是少数。
与动辄贪腐亿万,出手卖官鬻爵的“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的“大老虎”相比,更多的贪腐者的行为准则是非常稳健的。
他们贪腐的资产可能都没有上千万,只不过是工资收入的几十上百倍而已。他们从没有卖官鬻爵,只是贿赂讨好上级以求升职而已。他们会拒绝风险过大的贪腐行为,他们只接受自己认为绝对保险的贿赂。他们研究《孙子兵法》和《曾文正公全集》,他们非常谨慎的对待男女关系,他们在民间的口碑都非常不错。
相声讽刺愚蠢的贪官,纪委只逮捕狂妄的官员。
只要够精明,够谨慎,够小心,贪腐还是可以的。
这就是夏言并不喜欢春晚反腐相声的原因。
反腐绝不应该是枪打出头鸟。
枪打出头鸟,只不过是让鸟儿不出头而已。
反腐应该是鸡蛋里挑骨头。
反腐应该像种族灭绝。
要彻底击碎那些“大智若愚”,“大象希形”,“大音希声”的贪腐界隐士们的信心和防御墙。要让他们真正的人心惶惶,真正的草木皆兵。
让他们彻底放弃侥幸心理,从“贪腐要谨慎”,变成“贪腐不可行”。
夏言希望,他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目前拼尽一切的所做的一切,已经为自己挖好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坟墓。
如果能做到,夏言希望,陈国成为自己的殉葬者。
对陈国的调查已经持续了三年。
夏言的布局也很谨慎。
他绝不急于求成。
在市政府从事清洁工作整整一年后,确保取得了工作人员的信任之后,他才缓慢开始正式的监听工作。
安装的窃听器,在设定了夜间休眠的情况下,最多也只能持续工作一礼拜。但对夏言来说,并不是每个地方每礼拜都有机会去更换窃听器。
而且,他在更换窃听器这件事上保持着绝对的谨慎。只要发现他安装的窃听器有任何一丝被别人发现的迹象,他就会马上放弃。
虽然他并没有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但他隐隐从心里觉得,一定已经有人已经发现了他安装的窃听器。只是还没确定是他,或者还在钓鱼,只是他还没有被捕而已。
夏言想,如果自己败露,那么也许会被控诉间谍罪,或者危害国家安全罪,当然,很可能多罪并罚。
不过就像大多数贪官的心理一样:“做一次和做十次是一样的”。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谨慎,谨慎,再谨慎。
他对前路的唯一冀望,就是把陈国打翻船自己再落网。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生命真的很无稽。
他只是随便的选择了一个遥远的和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作为敌人,然后献出生命与之战斗。在偶然看了《堂吉诃德》之后,他觉得自己像是那位疯骑士了。
也许那张牙舞爪的巨人只是风车而已。
也许陈国真的清如水明如镜。
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明明不过是孱弱的病夫,却自以为是勇猛的骑士。
当有这些想法的时候,夏言就必须喝上一点酒。
酒精会让他几乎要炸裂的头脑冷静下来。
当他的思维因为酒精的影响变得缓慢,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初心。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需要反腐。
他已经不能回头。
分析仪里的风扇呜呜地快速转动着,夏言紧紧盯着屏幕上的画面,脸上的皮肤里慢慢渗出难闻的油质。
他需要紧紧盯着屏幕看五个小时以上,才能检索完全部画面。而这之后,他的视力几乎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
这中间,他滴了八次眼药水。这种眼药水可能有刺激泪腺的作用,药水或者眼泪从眼眶里淌出来,连衣领子都是湿的。
突然,他按下空格键,画面定格。
五小时以后,他什么有用的也没得到,除了进卫生间几乎连马桶都看不清楚的眼睛。
陈国太谨慎了,或者,自己的办法还是不对。
坐在马桶上,揉着疼痛的双眼,夏言轻轻的哭泣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六点了。
半小时之后,他打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的人一听就还没睡醒,声音里透着一股茫然。
夏言道:“我干了。”
大年初一,在小区附近的一家中老年活动中心的麻将单间里,夏言和徐国才见了面。
徐国才开门见山:“夏哥,这事咱们既然干了,可就没退路了。兄弟事先跟你说好,咱谁也不许出岔子。谁出了事,另一个都跑不了!”
“我知道。”夏言道,“你出技术,脏活我干。”
徐国才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他起初在东莞卖对讲机和电台,铺子被查抄以后,其他人都被拘留,只有他一个人跑了。后来跟人合伙卖盗号木马,游戏外挂和电脑病毒,跟他合伙的人被判了一年,他还是没事。徐国才和夏言是大学同学,两个人住在一个宿舍,徐国才深知夏言的谨慎更甚自己,他需要这样一个合作伙伴。这几年兜兜转转,刚挣了一点钱出了事,他的那些搭档因为自己不小心被逮进去,为了封他们的口,他自己的钱还贴进了对方家属的腰包里。他很不满意,如果能和夏言这样精明的人合作,他才有可能真正做成事情,真正赚到钱。
徐国才并不知道夏言一直在进行什么样的事情,否则他肯定会敬而远之。
夏言在做的事情,当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夏言自己。如果不是拥有这样的谨慎和小心,夏言就不会被徐国才欣赏了。
而夏言需要徐国才,是因为他需要钱。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要清楚的体现出来,很简单,就是有多少钱。
钱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夏言终于觉得,也许钱可以让关于陈国的事情出现进展。
徐国才早就找过夏言,但那时夏言拒绝了。现在夏言改了主意。在耐心被渐渐磨完的时候,他需要做一些激进的事情。
徐国才的计划非常大胆,但很有可行性。
这是非法手段,但很难被跟踪。要让警察跟踪不到资金,一个很重要的手段就是只使用现金。要偷或者抢劫现金,基本又一定会惊动警察。中国的治安其实非常好的,大额的抢劫或盗窃案的破案率极高。所以想要安全的话,只能找不能报案的人。也就是黑吃黑。
黑吃黑的对象,也要越弱越好。如果去黑吃那些毒贩,恐怕是自寻死路,徐国才想好的对象是——贪官。在抢劫与盗窃领域,贪官是十足的弱势群体。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雇佣保镖和打手,他们没有枪也不能砍人,他们也不能报警。
贪官群体,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被犯罪对象。
徐国才把本市所有的实权部门的职权官员都列了一个名单。
有银行系统的,有土地系统的,有电力系统的,有环保系统的,有水利系统的。
总结一下就是金木水火土,金是金融税务,木是环保医药,水是交通运输与水利设施,火是能源与电力,土是国土资源和土木建设。
夏言看了看徐国才的小本子,把金融税务这一块的官员都划去了。这些人的经济管理观念很强,有很多渠道消化贿金,并不是理想的作案对象。
而其他四种,管环保的太闲,管能源的太狠,就属管土地和管运输的,又忙又累,成天喝醉。这种人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他们初步锁定的,是市铁路局副局长杨明旭。
本市是全国性的铁路交通枢纽,货运量极大,杨明旭作为主管领导,工作繁忙超出正常人的想象。在铁路网的内部报道上,几乎每天都有他出席各种大会,参加各种活动,慰问各种工人的新闻。徐国才和夏言一致认为,一个忙成这样的人,是不大有时间把受贿得来的金钱妥善处理的。
徐国才准备好了各种监控器材,夏言打听出杨明旭的住址,装成清理楼道里小广告的物业人员,把监控设备装在了门口。
半个月的监控下来,夏言发现,相比陈国家里的热闹(陈国有两个女儿,并且和丈母娘住在一起),杨明旭家简直是门庭冷落。他家里从来没有进出过除了他本人之外的任何人,只有送菜的和送水的偶来来一趟把东西放在门口。他基本两三天才回一次家,每次都是喝醉被人送回来。有趣的是,他从没让送他的人进过他的家门。
夏言判断,杨明旭一定是一个人住。徐国才道:“那咱们下手就简单多了,下次他出去,你进去探一探。”
夏言摇头:“我还要再准备准备。”
接下来的半个月,徐国才一个人盯着监控。夏言去小区物业应聘临时电工,聘上了。
又过了一礼拜,夏言对徐国才说:“今天等人出去,我进去探探。”
当天早上七点,杨明旭出门。七点零五,物业值班室打电话给杨明旭,说三楼有住户停电,让他看看去。夏言挂了电话,锁上低压柜,摸黑开了杨明旭家的锁。现在智能监控设备很发达,网上一百多块钱就能买联网监控的摄像头,停电是不错的保护措施。为了保险,虽然断了电,夏言还是带上了口罩。他还戴了鞋套和手套,这居然是物业人员的服务标准,太方便作案了。
杨明旭的家不大,九十多平的样子,屋子里一团乱,茶几上各种药片,有健胃消食的,有解酒的,有胃药。夏言四下观察了一下,没看见摄像头。打开衣柜,有两个带锁的小暗格,开锁后发现里面是一些证件和办理各种业务的合同。卧室里有一个保险柜,看起来不容易打开。夏言看了看保险柜上的铭牌,拿手机上网查了一下标称重量。然后使劲搬了搬,居然搬得动。他想里面肯定不是黄金,但装现金这个容量又装不了多少,如果是钻石什么的,就算偷来也不好销赃。他没在保险柜上多下工夫,开始检查墙上的画和天花板上的通风道。一无所获。
从大约七点零六到七点三十,整整二十多分钟他什么也没找到。如果再多断电一段时间,恐怕自己就暴露了。
他颓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了揉脸。
看来人家根本没把现金藏在家里!
他站起来,准备出门了。
但突然,他又鬼使神差的回到沙发跟前,把厚厚的软垫子揭了起来。
他感觉有点呼吸困难,眼前起码有一千万左右的现金,一万块一摞,整整齐齐的码在沙发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