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葵园的姑娘们从七八岁开始就在园子里生活,日常除了学习琴棋书画艺术技能外,还有和其她侍女一样干一些粗活,而这个女孩来到青葵园就是这样的标准,莫非有什么背景,可转念一想,有背景的女孩又怎么能来这里呢?
或者是姿容妍丽、超凡脱俗的女孩!青娘是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的!既然这样决定,就必定仔细权衡过,因此,她不敢怠慢,接到消息就赶快开始着手安排,均按烟岚房间式样进行布置的。
待看到眼前这个明快清新的女孩后,她泫然若涕、楚楚可怜的娇颜彻底打动了她,她的心里叹了一下,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当从这个让她心疼的小丫头嘴里叫出那声妈妈的时候,竟然牵动了她心中的那根弦,那根弦自从十多年前她的儿子失踪以后,就再也没有被弹起过。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这个孩子。莫名地,她愿意为这个女孩做些什么,哪怕,哪怕青娘不同意。
“妈妈,我可不可以……”菊儿深深吸了口气,“我可不可以请您将这道屏风换成玉珠帘?”菊儿低着头,嗫嚅着,声音很轻。她知道一挂玉珠帘的价值。在苏州知府的后院,朱菊儿的卧室里就有一挂。
她八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挂珠帘。父亲说,八岁,就代表着一个女孩子由儿童踏入了少年。这挂玉珠帘也是她一个少女的梦,玉是温润、吉祥、美好的象征,父亲希望菊儿的人生能像玉珠帘那样平安、美丽!也就是从八岁开始,她的房间里开始有玉珠的泠泠声,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她走过了七个年头了,睡前,望着那沉静得似文静少女的玉珠帘,她的心里会不由得舒展安适;
清晨,伴着珠帘婉转的碰撞声,如珠玉落盘,撞击出她满怀的幸福与甜蜜;闲暇时,她喜欢静静躺在一把摇椅上,望着随风轻荡的帘儿,似一挂流动的飞瀑,闪着莹莹的光泽,默默地诉说着什么。这时候,她的眼睛会穿过这似有似无的珠子,沉入自己梦幻般的遐想:梦中,有亭亭玉立的她,有骑白马、着白袍、踏着银白月光、披一身银白月光的他,含笑而立……梦醒,是唇边的微笑!那笑,流淌着向往与希冀!
“玉珠帘?”月妈妈呢喃着,她温柔地看着菊儿,菊儿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粉色的衣襟,浑圆的指关节有微微的白色!虽然努力克制着,但月妈妈还是看出了这个丫头的紧张与不安!是啊,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了!对于已经名冠江南的烟岚来说,这样的要求不算什么,因为她的身价是千两白银。可是这个丫头!月妈妈心里摇了摇头,青娘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心里总不忍让这个丫头失望。她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菊儿从说出自己的要求开始,就陷入一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她害怕听到拒绝,可又觉得拒绝是必然的!她等待着。
“孩子,这对你很重要!”月妈妈的声音似隔着遥远的幽谷嘤嘤传来。“什么?”菊儿一惊,猛抬起头。意识清醒间明白了月妈妈的话语。点了点头,“是,这挂珠帘……”“不用解释,孩子。”月妈妈走过来,双手紧紧握住菊儿的双肩,菊儿感到一种窝心的力量,这力量又催下了她的眼泪。
“妈妈,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发过誓我以后不会再流泪了!可今天,看到您,不知怎么了?这眼睛总不听话!”菊儿软软的声音似有不少委屈。
“孩子,珠帘的事情,妈妈答应你。妈妈相信青娘会答应的!不要担心!坚强是好事情!可太过坚强的女孩子就不可爱了!”说完莞尔一笑,“告诉妈妈,你都会些什么乐器?赶明儿我好给你准备!”
“会弹琴,但最喜欢的是琵琶!”听到弹琴,菊儿的眼睛一亮,有琴可弹,不论以后的日子是寂寞还是喧嚣,只要有心爱的琵琶相伴,就能排解心中的郁闷和焦躁。
“那好,我这就叫人为你准备,明天就会给你送来!”
“月妈妈,月妈妈!”门外是小月的声音。
月妈妈快步去打开门,小月站在门外,有些气喘吁吁,似是刚刚疾跑而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说过你多少次了,脾性还是这么急躁!”月妈妈不动声色,语气里有些许责怪。
“是,妈妈。青妈妈回来了,请您老赶快到她房间里去。”小月低着头,尽量克制着,让语气平缓下来。
“好,你先下去吧!我向秀儿小姐交代一下就过去。”月妈妈沉声吩咐。等小月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过身看着菊儿说:“丫头,折腾了一天,你也有些累了,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休息。其它事情明天再安排。待会儿我会让我的侍女华蕊给你送晚饭过来。对了,你这间房还没有一个名字,你自己想一想,有没有可心的名字,有的话告诉妈妈。”“叫什么名字呢?”菊儿低头沉吟半晌,“就叫拢月阁吧。”“行,我明天就让工匠给镶上去,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说着,拍了拍菊儿的脸颊,转身走出门去
菊儿听着月妈妈轻盈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远去,一种孤独、寂寞、凄冷迅速漫过她的身体,皮肤骤然间一凛。她移步到软榻上,软软地倚在榻上,望着这陌生的屋子,心里一痛,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说谎?为什么骗人?
明明自己不喜欢紫色!不喜欢紫色所代表的高贵、傲世!最喜欢的是淡淡的青色,那种淡得似乎想隐入白中的青色。有白云的淡然,有月华的清雅。可是,可是她面对这个给自己母亲般感觉的女子,看着她为自己操劳的一切,她不由地说谎了,没有刻意的讨好,她只想让月妈妈高兴,她想留住月妈妈的情意。
可父亲说过,人是不能说谎的,因为一旦说了谎,为了这个谎言,你就得用十个甚至一百个谎言去维护,为了刚才那个无意的、也许是善意的谎言,从今以后,她最喜欢的色彩就要变成紫色,要将紫色融入自己的生命。一旦这个谎言无意间流露,她也许就会失去月妈妈的信任!什么时候,她也成了一个有心机的女孩了?以前的她是多么地不耻于此!
陌生!菊儿的灵魂独自站在她的面前审视这个斜倚在软榻上的瘦小身子,感到有些距离感!那么天真、活泼、纯净、烂漫的女孩哪儿去了?是随着滔滔江水流去?是被那旋风般飞驰而过的铁骑践踏殆尽?还是被这儿旖旎欲醉的氛围销蚀掉了?
菊儿的泪水无声的流着,她能听到低落在锦垫上滴答声,她没有克制自己,因为她不想!眼泪啊!你尽情地流吧!为那个曾经的自己做一次洗礼!从今晚开始,被埋葬的将是苏州父母心中的菊儿,她自己心中的菊儿。明天,她就是青葵园中的珠帘秀。菊儿这个名字将被忘记。不,其实也不是忘记,从不曾出现过,又何谈相忘?在所有人心中,朱菊儿从未来过这里,今天流落到此的,只有珠帘秀!属于珠帘秀的只有笑,灿烂的、娇艳的。魅惑的。虚假的笑!
屋内,渐渐蒙上了一层淡青色的霓纱,屏风、桌椅渐渐远离了菊儿的视野。渐渐地,屋内一片黯然。而屋外,华灯初绽,光晕流转,宾客初上没有喧哗与杂乱,即使此时……青葵园最繁忙的时段,也显示出它的不同!淡淡的灯光中,一名名侍女引着属于自己主子的客人悄悄隐入那一道道景致的门后。菊儿的房间门口,立着一名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她垂头而立,向每一个路过的客人行李,而每一个经过的侍女均向她问候,话语间的尊敬不言而喻。
模糊的光影中辨不清她的容颜,耳廓映射在廊柱上的光线下的她自有一种超然的娴静、沉着,似一棵静静绽放的梅花,立于严冬而幽香扑鼻……
已是春日艳阳时,阳光似金,斜斜沿着天边的那抹幽蓝铺泻开来,有风拂起,落英浅舞,结蕊灵动。窗前紫绡垂落,扬起一脉涟漪,似隐藏了欲说还羞的心事。
屋内,菊儿苍白得透明的小脸拥围在满堆缤纷紫英中,黑黑的发柔柔地散落于枕畔。折叠宛纱屏早已撤去,致使屋内愈发显得宽敞而寂寥。圆几边,华蕊看着眼前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一碗清药,幽然一叹。
昨晚,奉了月妈妈之命前来看望秀儿,不成想这丫头竟然倚着软榻沉沉睡去,不忍将其唤醒,唯有守在门口以避开庭院中的喧闹。夜半月落,屋内依然静寂无声,急切间,推门进屋,正欲唤醒秀儿移至床榻歇息,手探处,灼人的温度。
才知道,这丫头浑身滚烫,正在高烧之中。急忙唤人请来园中郎中诊治,取药,熬药。这一夜,华蕊一眼未合,坐于床前,静待烧退。许是烧灼的缘故吧,床上瘦弱的身子也不得安稳,一忽儿牙关紧咬,恨意切切;一忽儿呢呢喃喃,柔情楚楚;一忽儿眉峰紧锁,愁意绵绵;一忽儿嘴角微抽,悲声戚戚……
华蕊坐于床前,看着面前急剧变幻的雪颜,心里也莫名地抽了一下。萍水而遇,这丫头的眉宇发肤之间的一动一静竟牵扯起她心底那抹线,丝丝曼曼,绵延开来,挥之不去,欲罢还休!
“华姑姑,华姑姑。”门口处,轻声细语。小月低低相唤。华蕊自桌椅间立身,缓缓打开门扉,“什么事?”
小月在开门的瞬间眼睛飞快地往门内掠了掠,“秀儿小姐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华蕊缓缓地摇了摇头,径自叹了口气。
“月妈妈让我来看看秀儿小姐怎么样了,华姑姑,您一夜未睡吧?还是让我守着秀儿小姐,您回房间躺一会儿,等什么时间她醒了,我去叫您!”
华蕊凝目看着这个机灵的丫头,心里暗笑,这丫头平素除非是烟岚,否则其他任何姑娘是绝对无法劳她大驾的,怎么着?今天倒是一反常态,殷勤有加。莫不是……华蕊的头脑中忽的漫过一丝不安,她提唇一弯,展露慈美笑颜,“小月,姑姑知道你心疼姑姑,你家小姐那儿一切都妥帖了?你还是先去看看吧,看你家小姐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因为我让你受罚,姑姑会心疼的。”
小月闻听慌忙一礼,“华姑姑,我就知道华姑姑最心疼小月了,是小姐嘱咐我过来的,她去园子里散步,可心里惦记着秀儿小姐,就准备让我过来瞧瞧,正好月妈妈找小姐有事儿,就支我过来看看,让华姑姑休息一下。”小月三言两语,道尽所来缘由。
华蕊的心间一松,原来如此。就让小月进屋,“秀儿小姐还未醒,昨夜有些发烧,刚才我看过了,身子已经不烫手了。可能烧已经退了,呆会儿应该能醒来,你既然来了,就替我照看一会儿。我先靠一靠,一会儿小姐醒了,你叫我。”说罢,华蕊侧倚在软榻扶手上,微合双目。
“华姑姑,怎么这房间里的芭蕉长屏撤了?小月似是无意,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早上月妈妈遣人过来挪走的。许是不需要吧。”华蕊心里暗嘲,怎么?想探听什么事情。
“哦,华姑姑没听月妈妈说吗?这里可能要换成珠帘!”小月一副惊诧不已的语气。仿佛不知道的不应该是华蕊,因为她华蕊可是一直跟着月妈妈的贴身侍女,平时视月妈妈的话为圣谕!月妈妈待她情同姐妹,这在整个青葵园是众所周知的。就连青娘都曾戏言嫉妒月妈妈与华蕊的深情,她怎么就没有这么个忠心不二的人呢?小月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不知道撇了多少回嘴了,这件事华蕊不知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昨儿晚上吩咐我过来以后,我就呆在秀儿小姐这儿,一直到现在还未见到月妈妈,所以要换什么,我不知情!也不想知情。至于小姐们房间里搁置什么,那些事儿让青娘和月妈妈操心劳神去,我只负责做好我分内的事就行了。”华蕊脸上波澜不惊,散散漫漫一语带过。小月脸上有缕不易觉察的微赦,“还是华姑姑说得是,我们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姑姑,您眯会儿!”华蕊透过浓浓的睫羽的隙缝斜了一眼小月。小月走至床前,探手抚向菊儿的额头,她的唇勾了勾,沉入倦意中。
雨,淅沥而落。蒙蒙地升腾起暖暖的雾霭。湿漉漉的凉意轻拢着碧树琼花,枝枝花叶繁华欲滴,经由细雨的浸润,沉甸甸,盈润润。含羞带怯,犹抱翠衣琵琶半遮粉面,残衣两三瓣,零落散陈,凝红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