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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红灯笼 一

临近永和关那一刻,白永和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啊,总算到家了。”

他喜不自胜地四下张望。

关村里有他熟悉不过的老宅。夸张一些说,是一片由石头窑洞组成的城堡。城堡下是那条瘦身脱形的在冰下呻吟的黄河。河边就是已经封航冬眠的渡口。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令他梦牵魂绕。

“啊,我回来了!”他喃喃地说。

比起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永和关已经是风尘满面的苍苍老者。据说,此地在魏晋就开通了航运,从官渡、军渡、民渡到货运,世代不绝,秦晋赖以沟通,关里人家赖以生存。作为千年渡口,它承载了过多的历史重负和众说纷纭的传说,见证了黄河人家的春秋兴替悲欢离合。悠远的黄河犹如一首历史长歌,总是在无休止地流淌,不知疲倦地歌唱。

村里灯光点点。

白永和放慢脚步,且走且想。点点灯火映照着的是他的爷爷、奶奶,他的同胞弟兄,他的一个个本家亲人的身影。此刻,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别的不说,爷爷或许正盘着腿伏在小巧的炕桌上,借着麻油灯的光亮,一面拨拉着精致的紫檀木算盘珠,一面“呼噜噜”地吸着水烟。他最亲近的奶奶则陪坐其侧,小心翼翼地把长长的铜烟嘴拔出来,把吸过的烟灰倒进灰盆里,再从烟斗里拈出黄豆粒大的烟丝,装进烟嘴,把冒着青烟的空心香用嘴一吹,火苗随即燃了起来,爷爷就着香火把水烟点着。除了清脆的算珠声和沉闷的水烟声,间或有一两声轻轻交谈。这样做虽然有些乏味,但既成习惯,便乐此不疲。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由得现出安详自若的神情。

近村时,点点灯光变成团团灯火,耀红了他的眼。这是什么?定睛看时,原来是南北两个堡门和村道上挂起了大红灯笼。还不到过节,为甚赶早挂起了灯笼?他心里颇有些纳闷。容不得多想,一阵激昂的丝弦声随风飘了过来。他不由得往堡下的清泉庙看去,那里不仅有灯火,还围着好多人,原来是庙里的“四声戏台”正唱大戏。按照乡俗,岁尾是不唱戏的,开年第一台戏在正月十五。那么,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他像预感到什么,沉重的步子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下得岭来,绕过村堡北门,折向村堡南门,再下一段石台阶,就来到戏场。站在高处观望,见戏场里挤着好多人,有的拥着羊皮筒子,有的裹着厚厚的老棉袄,一个个傻乎乎地盯住戏台,惟恐戏中人跑了似的。

他扫了一眼戏台。只见旦角手拉生角,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我的赵郎……”而那位生角则呼旦角“秀英娘子”,熟悉戏文的他,立刻明白这出折子戏应是蒲州梆子《喜荣归》。说的是赵庭玉高中状元回府,装扮成乞丐试探家人。岳母嫌贫爱富,逼他退婚,连家人崔平也百般刁难。惟有小姐崔秀英一如既往,痴情不变。直到真相大白,岳母和家人崔平羞愧难当。与赵庭玉喜结连理的崔秀英自然扬扬得意,一来是未婚夫得以高中;二来是幸亏她慧眼识金,不曾看错人。白永和猛然想到,莫不是举家为千里做官的他破例唱的庆功戏?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喜荣归,喜荣归……举家盼他喜荣归。可是——”想到这里,脸上倒像被蜂针螫了似的灼热起来。

他的目光从台上移至台下,借着台口微弱的灯光,发现爷爷、奶奶也挤在人堆里,眉开眼笑,交头接耳。看得出,他们心情不错。

他不想惊动二老,怕冲了他们的雅兴,便转身往村里走去,步履随着迟缓起来。推开虚掩的厚实堡门,迎面遇上手提灯笼的杂工财旺。

面对不速之客,财旺竟打了个愣怔:眼前这位爷长袍马褂,面容清秀,眼睛明亮,鼻梁高耸,像是他们三少爷;可是让他疑惑的是,三少爷头上那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哪里去了,核桃帽下分明罩着刀削过似的齐耳剪发。听说洋人就不留辫子留寸头,莫非这是洋人来了?听说洋人是蓝眼睛鹰钩鼻,灯光烛影里看不清这位爷是不是蓝眼睛,但鼻尖好像不带钩,他不敢细看。正在捉摸不定时,忽听那个“洋人”开了腔:“怎么,不认得了?”

对方吐出一句地道的永和关土话,他听着这么耳熟,再看一眼对方熟悉的面孔,才半信半疑地试探着问:“三少爷——”

白永和轻轻应了一声,又左右扫视了一眼。

财旺仍不放心,又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三少爷一番。问:“三少爷,您怎么成了这个——”

财旺本来要说“模样”,但不敢往下说。男人丢了辫子,意味着什么?连他这个下人都拖着一条粗糙的长辫子,堂堂知县大老爷竟把辫子丢了,真是稀奇事!

白永和知道对方的下文是什么,但他懒得去解释。只淡淡地“噢”了一声。

“您不是去老远的南边做官去了吗?怎么……”

年轻人见这个孩子似的佣工一脸狐疑,就敷衍地咕哝道:“怎么,做了官就不兴回家了吗?”

“当然,当然。三少爷请。”说完,财旺跟着三少爷亦步亦趋地往回返。

白永和忽然停住,回头问财旺道:“财旺,院里院外挂这么多灯笼做甚?”

“老太太说,三少爷当了县太爷,要挂一个月的灯笼,一直挂到正月十五。让九十眼窑院里里外外,红红火火,喜气洋洋!这不是,还有一盏灯没挂呢,啊,我这就去挂。”

白永和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窑里有人吗?”

“有,有。刘婶和陈婶都在。”刘婶和陈婶都是白家雇的老妈子。

白永和循着熟悉的路径,不紧不慢地走着。进了院门,迎面就是白家略显沧桑的照壁,在灯笼的映照下,上面斑斑驳驳的砖雕大字依稀可见:“以和为贵,以义制利,以诚取信,以俭治家”。这是白家沿袭几百年的祖训,白永和每次外出归来,总要对着祖训喃喃念叨一遍。他以为,这是做人的根本,处世的要则,是白家几百年积累下的精神财富,任何时候不可淡薄,更不可忘却。所以,尽管落魄归来,依旧不忘对老祖宗留下的金玉良言顶礼膜拜。仿佛祖训入眼,会无形中给他注入力量。

他脚步轻轻地绕过照壁,一直朝里走去。

财旺挂好最后一盏灯,就跌跌撞撞跑进戏场,一头钻进人群中,像要捅破天大秘密似的,附在白老太爷耳边嘀咕了些什么。白老太爷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低声问道:“没看错人吧?”

“哪能呢,千真万确是三少爷回来了。”

“带了随从没有?”

“这个——随‘村’,还是随‘城’,我不知道,只有三少爷一人随我进了村。”

白老太爷骂了声“没用的东西”,再没说什么。

坐在旁边的白贾氏忍不住又问:“三少爷穿的官服还是便服?”

“这个我倒没留意。不过——我可从来没见过县太爷。”

“难道三少爷不是县太爷?蠢材!”白贾氏显然对财旺的不识高人感到不快。

“哎,就是呀!你看我这人多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财旺刚要走,又转过身来,神神秘秘地说:“三少爷的辫子,辫子……”

“什么辫子?”白老太爷惊愕地问。

“辫子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了个帽盖盖,就像我送他做官时在汉口见的洋人一样。”

白老太爷再也按捺不住,“呼”地站起就走,白贾氏紧随其后,人们自觉地闪开一条缝。白家长孙白永平、仲孙白永忍和他们的媳妇,见爷爷、奶奶要走,不知该怎么办。只得跟着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白老太爷见状,说:“不关你们的事,只管看你们的戏。”

他们的举止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的目光不由得射向两位长者,白家当家人的突然离场让众人不免心生疑问。不过,随着他们身影的消失,戏场复归平静,台上弦歌依旧。

白老太爷和白贾氏坐在客窑正中精致的楠木太师椅上。白老太爷安详地吸着水烟,铜烟壶被擦拭得黄灿灿的,手上那颗硕大的金戒指格外耀眼。白贾氏心神不定,双目眯缝,两只手不停地捻着佛珠,口里不停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他们正等着三少爷白永和用过饭来这里说话。

这是一进两开的石头窑洞,窑面上贴了厚厚的麦壳泥皮,泥皮上又裹了层搅着麻刀的白灰,墙裙用桐油漆了,彩绘的山水花鸟图案,现时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地反光。中间为客窑(客厅),两边各开一门,俗称腰门,左进是起居室,右进是书房兼密室。其中的隐秘和奇特之处留待以后细说。

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临门时却戛然而止。三少爷白永和在门口略微停顿,才战战兢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不等二老问话,扑通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道:“孙儿不孝,辜负了爷爷、奶奶的厚望!”

白老太爷和白贾氏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本来是坐等喜讯,怎么倒不明不白地痛哭起来?端坐的二老心下疑惑,朝廷的委任状他们是亲眼看过了的,他们的孙儿明白无误地去GZ上任去了,七品乌纱是明白无误地戴上了,怎么不好好在任上用心,却返回来说这些不争气的话,败这等不合时宜的兴?再一看,果真如财旺所说,乌黑的辫子不翼而飞,代之而来的是一头齐耳短发。堂堂大清知县,怎么成了男不男,女不女,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

他们的脸色几乎同时都灰暗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宣统退位,民国鼎立,我这个七品官也丢了!”

“什么?宣统爷连金銮殿的宝座还没焐热,说不坐就不坐了?好端端的大清国说完就完了?”白老太爷一听,双目圆睁,倏地从太师椅上跳了下来。

“你不是说胡话吧,你知道你这是做甚?这是犯上,犯上可是灭门之罪呀,三娃!”白贾氏眯着的眼顿时像灯盏一样发亮,盘着的腿也紧接着垂下了地。

“改朝换代,天下共和,还有甚犯上不犯上的!”

白老太爷和白贾氏一惊,像迎风吃炒面,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贾氏:“这么说,你还没有到任,皇上就逊位了?”

白永和点了点头。

白老太爷:“你这个七品县令是白买了?”

白永和点了点头。

“做什么不好,非要低眉下气地买这个破官?丢了乌纱扔了钱,这叫甚事!”白老太爷事后诸葛亮地揶揄道。

白贾氏自知理亏,没有理会白老太爷的挖苦。看来,大清真的不中用了,要不,孙儿哪敢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话?再看眼前的三娃,没了辫子,土不土,洋不洋的狼狈相,两人不约而同地厉声问:“你的辫子呢?”

“路过太原府时,给革命军铰了。”

“哦?哦!”二人发出极不协调的惊叫。

白老太爷迟疑片刻,不由自主地把那只修长瘦削的手伸了后去,握住自个那条梳理得十分顺溜的辫子,轻轻放到怀里,生怕也被铰了似的。嘴唇抖颤着不连贯地说:“完了……完了……一满都完了。”

哀鸣刚刚出口,水烟壶就脱手而去,声音铮铮,烟水溅落,一片狼藉。白永和顾不得站起来,急忙爬过去拾掇。

白贾氏喃喃地说:“三娃走时,鸟儿打空里屙在我头上一泡屎,我心里就犯疑,此去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两天右眼皮跳得什么似的,不得安生。人常说左跳财,右跳崖,果不如然全给照应了。”少顷,她突然声嘶力竭的一声尖叫“哎呀,天塌了”,就晕了过去,手中的佛珠也应声而落。

白永和急忙叫来刘婶和陈婶,给奶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约莫有半个时辰,白贾氏才苏醒过来。这时,闻讯赶来的大少爷、二少爷和一干佣人们,把白老太爷窑里围得水泄不通。白贾氏见状,多少有些不自在,很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懊悔。就挥挥手说:“不碍事,不碍事。都去吧。”

众人听了,一个个鱼贯而出。霎时间,宣统下野、大清寿终、三少爷丢官的消息如迅雷闪电,炸翻了白家大院;大院里的九十眼石窑,里里外外都被沉闷不安的气氛所笼罩,大红灯笼在夜风的撕扯中黯然失色。此时,“四声戏台”的戏也因观众散伙无果而终。

白家的戏似乎却刚刚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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