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与九弟国荃书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帅信，知春霆因弟复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霆军系与赖逆交锋，大为不平，自奏伤疾举发，请开缺调理。又以书告少帅，谓弟自占地步。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想心绪益觉难堪。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朱子尝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弟当此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
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在汉口气象何如？弟曾闻其略否？申夫阅历极深。若遇危难之际，与之深谈，渠尚能于恶风骇浪之中，默识把舵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
【译文】
沅弟左右：
收到李少帅来信，知道春霆因为你在奏章里说省三是和任逆作战，春霆是和赖逆交锋，就感到不平，自己上奏说伤病复发，要辞职回家养伤。又写信告诉少帅，说你霸道。你在处于这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的时候，又添了一件好朋友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我想你心里会更难受。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只有用逆来顺受的办法，仍然不外是悔字诀和硬字诀。
朱熹曾经说过：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茂盛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曾经用元字配春天，亨字配夏天，利字配秋天，贞字配冬天。为兄的认为贞字就是硬字诀。你在这种艰难危困的时候，如果能够用硬字学习冬天积蓄的精神，用悔字诀启动春天的勃勃生机，差不多会挽回一点儿失误吧。
听说左帅最近也十分谦虚谨慎，在汉口的情况怎样？你是否也听说过大概？申夫的经历很丰富，如果遇到危难的时候可以和他深谈，他能在大风大浪里知道把握方向的方法，这在官场真是难得。
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十八日寄去一信，言纪鸿病状。十九日请一医来诊，鸿儿乃天花痘喜也。余深用忧骇，以痘太密厚，年太长大，而所服十五六七八九等日之药，无一不误。阖署惶恐失措，幸托痘神佑助，此三日内转危为安。兹将日记由鄂转寄家中，稍为一慰，再过三日灌浆，续行寄信回湘也。
尔与澄叔二月二十八日之信顷已接到。尔七律十五首圆适深稳，步趋义山，而劲气倔强处颇似山谷。尔于情韵、趣味二者皆由天分中得之。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诙诡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诗文，皆极诙诡。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尔胸怀颇雅淡，试将此三人之诗研究一番，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
余作近日平安，告尔母及澄叔知之。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八日寄去一封信，说了纪鸿的病情。十九日请了一个医生来看病，说纪鸿是得了天花。我特别担忧、害怕，主要是痘出得很多，他年龄又大，而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日吃的药都是错的。官署上下惊慌失措，幸亏痘神保佑，这三天来转危为安。现将日记从湖北寄回家中，让家里稍稍放心。再过三天，等纪鸿的痘疹灌浆，我再写信寄回湖南老家。
你和澄叔二月二十八日的信已经收到。你作的十五首七律文字流畅，立意深刻，像是学的李商隐，而气势倔强的地方又很像黄庭坚。你在情韵、趣味两方面都很有天分。诗文的趣味大致有两种：一是诙谐奇特的趣味，一是闲适的趣味。诙谐奇特的趣味，只在庄子、柳宗元的文章，苏轼、黄庭坚的诗里有。韩愈的诗文也都很诙谐奇特，除此之外实在不多见。闲适的趣味，文章只有柳宗元的游记可以算得上，诗则有韦应物、孟浩然、白居易，都很闲适。而我最喜欢的是陶渊明的五言古诗，杜甫的五言律诗，陆游的七言绝句，我认为人生有他们这高雅淡泊的胸怀，可以说是即便称孤称王也换不来。你的胸怀也很淡雅，试着把这三位诗人的作品研究一下，但是不可走孤僻那条路。
我最近平安，告诉你母亲和澄叔知道。
涤生手示
同治六年五月初五日与四弟国潢书
澄弟左右：
吾乡雨水沾足，甲五、科三、科九三侄妇皆有梦熊之祥，至为欢慰。吾自五十以后百无所求，惟望星冈公之后丁口繁盛，此念刻刻不忘。吾德不及祖父远甚，惟此心则与祖父无殊。弟与沅弟望后辈添丁之念，又与阿兄无殊。或者天从人愿，鉴我三兄弟之诚心，从此丁口日盛，亦未可知。且即此一念，足见我兄弟之同心，无论那房添丁，皆有至乐。和气致祥，自有可卜昌盛之理。
沅弟自去冬以来忧郁无极。家眷拟不再接来署。吾精力日衰，断不能久作此官。内人率儿妇辈久居乡间，将一切规模立定，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
【译文】
沅弟左右：
我们家乡雨水充足，甲五、科三、科九三个侄媳都生了男孩子，我很高兴。我从五十岁以后就没有其他的愿望，只是盼望星冈公的后代人丁兴旺，这个想法我从未忘记。我的德性比祖父星冈公差得远，只有这个心思和祖父相同。你和沅弟希望后代多生男孩儿，这又与我相同。也许是天从人愿，知道我们三兄弟的诚心，从此人丁越来越兴旺，也未可知。就是这个想法，足以看出我们兄弟同心同德，无论哪家得了男孩儿，都非常高兴。全家和睦以得吉祥，自然预示着家族的兴旺。
沅弟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十分忧郁，家眷不打算接到金陵官署来。我的精力日见衰退，决不能长期做这个官，我的妻子带着儿子、儿媳久居乡间，把所有事情的格局都已确定，以耕田读书为根本，这才是长久之计。
同治七年十二月廿七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十七日寄去一缄并初一至十六日记，想将收到。厥后十七八九在城内拜客三天。二十日搬出城外，寓法源寺。二十一二三四各处公请听戏四天。二十五六皆有事趋朝。京中向系虚文应酬，全无真意流露，近日似更甚矣。赛中堂之世兄崇文山（绮）乙丑状元，向人似有真意，才德俱备，将来必为大器。
余所书位西墓志，于琦善下有公字，于赛下落一公字。若流传到京，必为文山父子所饮恨，尔可暂缓刻石。应如何设法补改，斟酌禀告。此谕。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七日发出一封信及初一到十六日的日记，想必已收到。这以后十七、十八、十九日在京师各衙门拜访了三天。二十日搬到城外，住在法源寺。二十一日到二十四日各衙门合请我看了四天戏。二十五日、二十六日都有事上朝。京城中一向是用虚伪的礼节应酬别人，完全没有真情实意流露出来，最近更为厉害。赛中堂的世兄崇文山（绮）是乙丑科的状元，这个人好像是有真性情的人，德才兼备，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我所写的邵位西的墓志铭，在琦善下面写了一个公字，在赛下面却没有写公字。如果这篇墓志铭流传到京师，一定会招致文山父子的怨恨，你暂时不要把它刻到石碑上。应该想办法挽救弥补，你考虑好以后写信告诉我。此谕。
涤生手示
同治八年二月十八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初二日接印，初三日派施占琦至江南接眷，寄去一缄并正月日记，想将到矣。初八日纪鸿接尔正月二十七日信，知三孙女乾秀殇亡，殊为感恼，知尔夫妇尤伤怀也。然吾观儿女多少成否，丝毫皆有前定，绝非人力所可强求。故君子之道，以知命为第一要务，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尔之天分甚高，胸襟颇广，而于儿女一事不免沾滞之象。吾观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得娇愈难成器。尔夫妇视儿女过于娇贵。
柳子厚《郭橐驼传》所谓旦视而暮抚、爪肤而摇本者，爱之而反以害之。彼谓养树通于养民，吾谓养树通于养儿。尔与冢妇宜深晓此意。庄子每说委心任运听其自然之道，当令人读之首肯，思之发。东坡有目疾不肯医治，引《庄子》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吾家自尔母以下皆好吃药，尔宜深明此理，而渐渐劝谏止之。
吾自初二接印，至今半月，公事较之江督任内多至三倍。无要紧者，皆刑名案件，与六部例稿相似，竟日无片刻读书之暇。做官如此，真味同嚼蜡矣。纪鸿近日习字颇有长进，温《左传》亦尚易熟，稍为慰意。此喻。
涤生手示〓保定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初二接印，初三派施占琦到江南接家眷，寄去一封信和正月的日记，想来该到了。初八纪鸿接到你正月二十七的信，知道三孙女乾秀小小年纪便死了，很是伤心，也知道你夫妇俩更伤心。但是我看儿女能长成多少，全都是上天注定的，绝不是人力所能够强求到的。所以君子之道，以知天命为第一要务，不知命就不能成为君子。你的天赋很高，胸襟也很开阔，可在儿女之事上却不免有点儿沾滞。我看乡里贫家的儿女越是看得轻就越容易长大，富家子弟愈待得娇贵愈难有作为。你们夫妇把儿女看得过于娇贵了。
柳宗元《郭橐驼传》中所说的早看晚抚、手扶而摇本的，就是爱他反而害了他。他说养树跟养民一样，我说养树跟养儿女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和你妻子应深知这个道理。庄子常说放弃心中欲望听任命运的自然之道，人们读后应当赞同，好好思考。东坡有眼病不肯医治，引《庄子》中说：“只听说宽恕天下，没听说治理天下。”我们家从你母亲以下都喜欢吃药，你应当深明此理，慢慢劝阻他们。
我从初二接印，到现在有半个月了，公事比在江督任内多到三倍。但没什么要紧事，都是刑名案件，跟六部例稿相似，整天没有一点儿读书的空闲时间。像这样当官，真是味同嚼蜡。纪鸿最近写字很有长进，《左传》温习得也更加熟悉，我略略感到满意。此谕。
涤生手示〓保定
同治八年三月廿四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前派周正林至济宁等处查明水陆道路，兹又派王庆云、孙福二人前往济宁迎接眷属。孙福在京多年，上房差事亦熟。王庆云则照料外事尚为得力。带去后车一辆、轿车一辆。尔母之轿必在金陵带来，此间派轿头带去轿夫一班，余夫则由州县加派。
两班八人，轿夫有换班车者，系最廓之规模，余在途用之，尔母似可不用，州县亦未必肯供应也，余系用周正林之车。凡州县不愿支应之事切弗勉强，概行自出钱文办理。妇女等以三套车，由后开门为最便。纪鸿前坐此车，因轮矮骡高不便，仍改由前开门。后于途中见江西文方伯由后开门甚平且便，乃知纪鸿之车两旁用木架玻璃，前用高骡，因过于讲究，反不便也。
吾家因带兵太久，规模太廓，余虽力求收敛，尚觉用费过多。尔诸事宜从简省处着想。王庆云亦可备询问耳。刘子务盛藻所统铭军在张秋驻扎，尔可托渠代为张料。余已托振轩写信与刘，令其派马二十匹护送。此外凡派兵护送者，宜辞谢之。二月日记附去收阅，余不多嘱。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前次派周正林到济宁等处查明水陆道路，现又派王庆云、孙福二人前往济宁迎接家眷。孙福在京多年，上房的差事很熟。王庆云照料外务较为得力。带去一辆后车、一辆轿车。你母亲的轿子一定要从南京带来，我这里派轿头带去一班轿夫，其他轿夫就从州县派出。
两班八个人，轿夫有换班车的，是最大的排场了，我在路上用过，你母亲可不必用，州县也未必肯供应，我是用的周正林的车。凡是州县不愿支应的事千万不要勉强，都要自己出钱去办理。妇女等人用三套车，从后面开门的最方便。纪鸿前次坐这种车，由于轮子矮而骡子高觉得不方便，仍改成从前面开门。后来在途中见到江西文方伯从后面开门很平稳也很方便，才知道纪鸿的车两旁用木头架起玻璃，前面用高大的骡子，由于过分讲究，反倒不方便了。
我们家由于带兵太久，规模太大，我虽然尽力要求收敛一些，仍觉得费用太多了些。你们做任何事都要从如何节俭这方面着想。王庆云也可以作为参谋。刘子务盛藻所统帅的铭军在张秋驻扎，你可托他代为照看。我已托振轩写信给刘印渠，叫他派二十匹马护送。除此之外凡是派兵护送的都辞谢掉。二月的日记寄去给你看一看，其他的就不多说了。
涤生手示
同治九年三月十九日与纪泽书
吏部咨文一角尔带去，问要投递否。如不须投，则径自具呈矣。见客俱代我寄声请安，凡事谦谨为属。
涤生手示
【译文】
吏部的一部分咨文你带去，问一下是不是要投递。如果不需要投递，就直接全部呈上去。见到客人都代我请一声安，凡事都要谦虚谨慎。
涤生手示
同治九年四月十九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余患眩晕之症，比以函告尔。十七、十八日病状如常，登床及睡起则眩晕眩转，睡定及坐定之时则不甚眩晕，仍似好人。十八日药内有大参，病似增剧。十九日黎、谢处方有知母、黄柏，余嫌其太凉，拟空一日不服药。数日内拟具摺请假一月。尔在京考荫，须于写作二字用心读求，不可草率了事。署中若有危急之症，乃写信专足告尔；若无急足，必系平安之状，尔不须惦念也。
周荇翁索《船山遗书》，亦交沈廉带去，尔可转交。仙屏曾得《船山全书》否？若未也，下次亦即带去，此次已带，尔可面交。余不多及。亢旱焦灼，其忧有甚于病耳。此嘱。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我患眩晕病，已写信告诉了你。十七日、十八日病状跟往天一样，刚上床睡下及睡醒刚起时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睡着后与坐定时不太眩晕，像一个健康人。十八日服的药中有大参，服后病情好像加重了。十九日黎、谢两位医生的药方中有知母、黄柏，我觉得这两味药药性太凉，打算空一天不吃药。这几天内我准备写奏折请一个月假。你在京师考荫，要在写作两字上用心研读探求，不要草率了事。我在官署中如果出现危急状况，会写信派人告诉你；如果没有专人急急赶回，一定是我平安无事，你就不必惦念了。
周荇翁要《船山遗书》，交沈廉带去了，你可以转给他。仙屏得到《船山全书》了吗？如果没有，下次马上带去，这次已带，你可当面交给他。其他的不多说。旱情严重让人焦虑，比起病情来更让人担忧。就此嘱咐。
涤生手示
同治九年七月十七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十六、十七日接尔信并对、笔一包。前此已带笔来，吾偶忘之，遂复索取。昨日已写毕矣。
余日内胃口尚开，十四五仍水泻，十六七稍见干涩。医者谓系脾虚发泄，心脾两脉俱虚，阴分尤亏。余以真虚则难补，只好听之。惟眼蒙日甚不能不治，又不欲服眼科习用之药。医者云一贵轮睛，二闻鼻药，三服蒺藜作茶，四以羊肝蒸药末吃，皆偏方也，聊以自解而已。腿软之症，想系衰年常态，不复施治。全不看书则寸心负疚，每日仍看《通鉴》一卷有余。
法国之事，总署奏明仍归余与毛司空筹办。俟丁中丞、李中堂到后，余责日分，或可回省也。名已裂矣，亦不复深问耳。此谕。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六、十七日收到你的信和对联、笔一包。此前已有人带了笔来，我一时忘记了，便又写信去要。对联我昨天就写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