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济春把情报送出后的当天下午,日本中士伊山便向岩限告假,说今天是家父忌日,欲去木渎灵岩山菩萨那里祈祷。
岩限也信佛,一口答应。
伊山开着摩托车,风驰电掣,一会儿到了木渎。
伊山去检问所打听金维汉,检问所鬼子说去了光福香雪海赏梅,于是他驾车直奔邓尉山。
光福邓尉山是探梅赏梅胜地,一到二月,繁花盛开,暗香浮动,香飘十里。
自从金维汉投靠日寇当上了胥口警备所队长之后,连连受到山本太郎的嘉奖,尤其是姚冠群之母董小娥被劫持,连苏州警备大队岩限也专程接见了他,说他是“大东亚共荣”的楷模,为此他沾沾自喜。
但做贼毕竟心虚,为防不测,他走出走进,都有全副武装的伪警跟随左右。
这次,小香嚷着要与他一起去光福香雪海探梅,金维汉拗不过,只得携她去了。
金维汉缘何突然对小香言听计从,事出有因。
原来小香根本不是苏州阊门人氏,而是国民政府军队中一个营长的女儿。
营长战死沙场,小香与胞妹累香无依无靠,流落街头。
一天,姐妹俩在行乞中走失。
小香四处寻找胞妹中被龚胜梁看到,他见她有几分姿色,人又机灵聪慧,于是收留了她。
经过严密特工训练,他吩咐她在阊门外租了间民房住了下来,搜集共产党地下组织和重庆政府苏州特工站在阊门一带的活动情报。
一天,她见到金维汉带了几个手下下去阊门活动,根据龚胜梁的指令,有意接近他,博得他同情后,下乡去了胥口渔洋山,与金维汉做起了“露水夫妻”。
后来史丽瑜、胡再德投奔金维汉,她将这个情报报告了龚胜梁。
龚胜梁便令她乘金维汉外出之时,设法放了史、胡两人。
自从金维汉公开投敌,龚胜梁遂向金维汉摊了牌,要他好生照顾小香,并听从她的指令。
游了香雪海,金维汉与小香登上了望梅亭。
刚刚坐下,一个日本中士赶了过来,打量了一下金维汉,道:“看来你是胥口警察所队长金维汉?”金维汉想,一个日本兵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大惑不解。
此人正是伊山。
伊山就是半年前与秦子刚一起护送徐全根、史丽瑜出苏州城的日本中士,时下在岩限手下担任警卫。
他怎么会投诚新四军游击队,以后又回到日本警备大队、为新四军游击队递送情报的呢?这还得从一年前说起了:因枫桥白马涧土匪孔文龙为报私仇,带领手下投靠日寇,诬告仇家是新四军游击队,无辜枪杀老百姓十三人,激起当地民愤。
新四军游击队为了惩治这个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薛永辉、周志敏率领游击队袭击白马涧伪警所。
孔文龙在逃跑中被击毙,可此时伊山正好奉命在那里,闻听枪声,躲进了一间破屋。
薛永辉、周志敏打扫战场,发现破屋里站着一名目光吊滞的日本士兵。
这名日本兵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两个带枪的中国兵,下意识地扬起佩刀。
一分钟后,日本士兵仍木然而立。
薛永辉想,能不能争取他投降,所以态度诚恳地说:“我们是新四军游击队,优待俘虏。”日本士兵依呀一声,仍晃着佩刀。
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周志敏想起了曾在日反战同盟朋友那里学会一首《思乡曲》,遂对薛永辉道:“让我前去做他工作。”接着用日语唱了起来。
富士山下樱花开,我的家乡美又甜.父母兄弟在一起,亲切欢乐真温暖.应征参战涉洋过,家乡离我千里遥.父母泪,妻儿嚎,中国兄弟同样受苦难.人类要和平,我们不愿战,赶快醒悟,我们不愿战,赶快醒悟,不再受骗,掉转枪口,消灭罪魁,好与家人再团圆……这首令人魂萦梦绕的《思乡曲》一唱,这位日本士兵的头越沉越低,手中举起的佩刀也慢慢放了下来。
周忐敏趁热打铁:“兄弟,铁炮(日语指枪)的放下。”他向前走了几步,先将手枪放在地上。
日本士兵遵从地把佩刀放在地上。
周志敏生怕他身上佩枪,重复了一遍:“铁炮的放下。”日本士兵摇摇头,表示没枪。
薛永辉,周志敏于是找来一只船,把这个日本士兵带去了光福窑上。
日本士兵被安置在一农户家,洗过澡,换上一身便衣。
几天来,他无意从优的伙食招待,心情忧郁。
周志敏找来一名刚弃暗投明的翻译殷捷,令他去与日本士兵拉家常。
原来,他叫伊山,日本神户人,二十七岁,家有父母兄妹五人,战前以农为主,虽不宽裕,但也殷实。
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时,父亲应召入伍,在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前战死。
1937年7月,中国人民抗日战斗爆发,日本天皇在本土大量募兵。
伊山和哥哥多次要求参军,“替父报仇”。
1938年春,他与时任神户一家中学的教师山口百惠新婚不久,便和哥哥同时入伍。
哥哥上了军舰,伊山被编陆军师团,来到了中国。
在部队,伊山听信“大东亚共荣”,杀中国人越多,功劳越大,且可提前复员之类的宣传,因而服从长官指挥,为天皇效力,也遂他“替父报仇”的心愿。
在南京人屠杀,在镇江、茅山地区“清乡”中,他杀过人,放过火,手上沾有中国人民的鲜血,而每次战斗结束,他总是默默地告慰父母,儿子尽了“孝道”。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渐渐地他夜不成眠,恶梦越做越多。
他听到了中国老百姓在血泊中的呻吟,他看到了中国士兵遇难前愤怒举起的拳头,他不止一次地梦见父亲、母亲、妻子、妹妹及同样在战场上的哥哥……1942年11月,秋风萧萧,草木枯槁。
伊山随部队移驻溧阳南渡镇。
一天晚饭过后,他听说有人找自己,走出营房一看,真没想到是哥哥的妻舅。
他眼睛一亮,好高兴。
这位老弟是刚入伍的新兵,神色颓丧,见到伊山,便呜咽着轻声说:“你怎么还不回家?”“家中情况怎样?”“姐夫早在战争中,军舰被打沉,死了。”伊山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热血在往上涌。
“我姐姐和你妹妹都被征到了中国。”“打仗是男人的事,叫女人来干什么?”伊山咆哮着说。
“当……军妓。”伊山突然两眼发黑,身子无力地靠在了一棵小树上。
“那我母亲呢?”他最思念自己的慈母。
“就在她们被带走的那一天,你母亲哭着跪在町长面前求饶,说家里男人都上了战场,就免了媳妇、女儿吧。
町长却说,她们不去,你去?你还不配。
结果,被町长一顿拳打脚踢,卧床不起。
而你妻子山口百惠因在校任教,才得以幸免……不过;我来中国之前,你母亲已经……已经疯了。
你妻子因思念你,也整日以泪洗脸。”“妈……”伊山再也支撑不住了。
两人抱头号啕大哭。
不是说“共荣”吗?怎么我家落得个家破人亡?这一晚,伊山未合一眼,也没有恶梦,他的心碎了。
第二天,伊山那位新兵老弟被俘虏了。
以前长官们曾经说过,新四军抓到“皇军”要活埋,要开膛挖心。
伊山恐惧起来:“不知何时要轮到我了,战争啊,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又熬过了十天之后,伊山正在站岗,迎面走来一个老百姓,老远向他深深一鞠躬。
伊山端起枪,喊道:“站住,什么的干活?”来人并不理会,仍笑着走过来。
伊山正要扣动板机,猛听一声熟悉的乡音:“伊山兄。”仔细一看,伊山惊呆了,是哥哥的妻舅。
“你怎么没有被新四军活埋?”伊山问。
“没有,那是上司哄骗我们的。
新四军不仅以诚相待,而且耐心开导我。
他们的话讲到了我的心里。
我已经参加了反战同盟。”说完又鞠了一躬与伊山道别,“快快认清天皇的骗局,走正道,保重。”伊山此时思绪万千,长官说多杀人可以提前复员,可他一干就是五年了,说“共荣”,却搞得我家破人亡,说被新四军抓去要活埋,人家不是好好的活着吗?骗局,真是个大骗局!半个月后,伊山被调至驻苏州警备大队大队长岩限手下当警卫。
到苏州后,伊山下定决心投奔新四军,加入反法西斯斗争的行列。
这次他奉命送“特快”去驻枫桥白马涧日军警备小队,不想小队的人一早已调防至木渎应战。
此时,白马涧警察所遭到了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他躲进了小屋……殷捷听了伊山的身世后,报告了周志敏:“伊山一心要参加反战同盟,再不愿回苏州警备大队。”周志敏于是把伊山的情况报告了薛永辉。
薛永辉根据“清乡”形势严峻,必须加强情报工作,要求他出力相助。
伊山不解,犟着头颈表示再不返回杀人魔穴。
薛永辉对他说:“我们热爱和平的中国人在反对外来入侵者同仇敌忾,有一句话叫:‘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同样的道理,反战同盟也可以用枪杆子,也可以动脑子用智慧……只要一心向着和平事业,不论干什么、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筑起反对法西斯的堡垒。”经薛永辉有条有理地分析解释,伊山觉得这位游击队“长官”言之有理,鞭辟入里,于是根据太湖游击队的安排,回到了苏州警备大队。
而殷捷改名换姓为俞连捷,在苏州干将路开了家日用杂货店,建立了地下联系站。
当伊山知道面前这个瘦高个子是金维汉无疑,于是与他从望梅亭出来后进了一旁梅香茶室,各自坐定后,搭讪起来:“你连连为皇军立了大功。”金维汉喝了口茶,谄笑道:“为皇军效力应该的,不足挂齿。”伊山单刀直入:“你可要好好的看守董小娥,一旦姚冠群率部投靠皇军,岩限大队长说,军票大大的奖。”金维汉想:这个日本人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便悄声言道:“我把董小娥关在穹窿山上真观,并有一个班的兵力防守,不会有误。
请你转告太君岩限,不出三日,姚冠群一定会投奔皇军,届时……”“你想得真周到,真不愧是特工出身。”伊山言罢,轰地站起了身,向金维汉拱手告辞,“鄙人公务在身,你继续探梅、赏梅的……”下得山麓,他骑上摩托车便走,身后留下了一股滚滚的飞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