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出租是偷来的，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倒是跟陆虎的那辆车认定了他们还要回墨城，就一直往南追，终于在过收费站的时候再次看见了它。然而，靠近了才发现，车牌号不对。那么，也有可能那辆路虎早就进墨城了，也有可能它根本就没出邻县。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他们把车靠上去，想看一下车里坐的什么人，却看不进去，车窗是暗的。直到跟着路虎进了一个新建小区，他们终于得到了意外之喜——就是那两个人！
第二天一早，有个老头打电话报警，说楼里刚死人的那家闹腾个不停，扰民。警方赶到高杨******出租屋，发现高杨被绑在椅子上，侧翻在地。邻居听到的那些响动，是绑架者走了以后，高杨用头撞击房门发出的。
尸检结果出来后，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可能，高母确实是自己注射毒品过量而死。然而，就要过年了，高家不愿意这个时候为媳妇送葬，他们打心底里根本就不愿再理会这个已经没有气息的女人——活着她还不回来，死了，而且是暴死，还承认她干什么？！可是高父还认他这个媳妇，跟娘家那边一商量，那边说随你吧，高父就到城里把媳妇火化了，骨灰暂存在那里，等待出了正月，把家人说通了，再在村子边上给她办个丧事——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
火化的时候，高父带着高杨去了，高杨一滴眼泪也没流。老板娘——他姑姑直叹气，恶狠狠地诅咒那死去的女人，并骂弟弟是个窝囊废。那天救出高杨的时候，高杨曾嚎啕大哭，可是随后，他却又变得有些魂不守舍了，他姑姑觉得他脑子受了刺激，他不哭，她觉得是那死去的女人害的，也是高杨跟这个没养过他的妈不亲，甚至她打心底里愿意高杨像她一样恨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给她高家带来了耻辱，也给王家带来了灾祸。
那两个开路虎的人是给抓住了，可是他们一直不承认绑架了高杨，警方原本认定了那些钱是他俩绑在身上带出来的，可他们却没搜出来。
——装钱的箱子就在你俩的包间里找到的。
——我们不知道，肯定是我们走后别人放的。
——你们的车在出邻县后换了车牌，为什么？
——好多人的车都备有******啊，路上有摄像头，我们怕开快了罚款。
然而，通过别的渠道，警方还是发现了他们与本案的联系——他们曾经在黑市上出售管制麻醉药。这俩人就都给收押了起来。
那个黑车司机，也被上网通缉了。
洗浴中心的生意照样做，只是王胜利烟抽得更多，咳嗽得也更厉害了。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几个亲戚心里罩着阴影，无关的人则有些看热闹的兴奋。——他有那么多钱啊！他们说。——那么多钱都撒出去了啊！他们说。——我要有那么多钱才不那么傻送给绑匪……他们说。老板娘似乎听见了别人的议论和心底的声音，她整天都暗着个脸，动不动就发脾气，尤其爱冲王胜利撒火，王胜利关上门不出来，她就冲进他的办公室去训斥，往往听得整个楼里都心惊胆战。可是，那些钱，救的是她的侄子啊，王胜利朝她吼了几次，她便蔫了下来。
老韩回扬州跟家人团聚去了，几个年轻的也要求回家过年，老板娘发脾气说，回就回去，回去就别来了！吓得他们也不敢再说话。可是往年，大家都是轮着班回家的。后来王胜利给大家安排了轮班，年轻人去来都没敢跟老板娘打招呼。
表弟和王清明都没有回家过年。高杨也没有跟他爸回去，他在宿舍里住着，除了看着电视发呆就是睡觉，也从不主动跟人说话。王胜利给他们租的是个两居室，老韩回去了，王清明就住到了他的床上，和高杨一屋。
除夕那天洗澡的人非常多，王清明忙到大半夜，听着外面烟花爆竹震天价响，心里却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他想他的母亲，想他的妹妹，想小时候，他们一家过年时的其乐融融。可今年只有一个他并不情愿回去的家了。父亲肯定又约了人打麻将。妹妹跟着姑姑。他自己是个什么也不用管的人。他还想到了高杨。他对他有些愧疚。他想回去跟他喝喝酒。可等他回去，高杨已经睡下了。他躺下来，满身疲惫，头脑却很清醒。窗外的烟花在表演。爆竹喧闹了一夜。很久了他才睡去。
正月初一，王清明去给姑姑拜年，在姑姑家吃了午饭，上街买了一箱牛奶，一盒老白汾酒，又转到了大爸家。
金钟和金叶都不在，只有大妈一个人在家。看见王清明，大妈面无表情，只有原先一直挂着的不快还没有散去。看得出来，她一直都没有休息好。他一进来，大妈就又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王清明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下午又要上班，就打算放下东西走人，正要开口，大妈问他，高杨现在怎么样了？王清明说，他还是那样，挺安静，吃饭睡觉都很正常。大妈叹口气，说，我去看看他吧，你跟我一块儿去。他“哦”了一声，就跟着大妈出来了。
大妈开着红色凯美瑞，一路向宿舍而去。沿途满地都是红红绿绿的炮仗纸屑，人们在太阳下面都是一脸喜庆，看上去个个都很年轻。大妈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的不易，王清明不安地听着，手脚拘谨，出了一身汗。
“今年这个年过的，我连饺子都没顾得上包！”大妈说。“高杨不愿意跟他爸回去，我让他住到家里来，他也不愿意，这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让他上班，你说他这种样子可怎么过下去呀！你跟他住在一起，就多照顾照顾他吧。”
他们去超市买了些速冻饺子和方便面什么的，到了宿舍楼下，王清明就给提了上去。
高杨还在床上睡着。大妈把他叫起来，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大妈叹口气，就去厨房煮饺子。饺子煮好了，大妈喊清明端到客厅茶几上，高杨就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大妈说，你吃完了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回来好好休息，姑姑先去上班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要不就让清明帮你，人活着谁都有个坎儿，你姑夫不还平白没了两百万？谁的钱是容易挣的呢？回头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高杨一口口吃着饺子，看着电视，什么也没说。
王清明要跟着大妈一块去上班，大妈说，今天初一，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你在家陪着高杨，没事出去逛逛，也过年呢，别都窝在家里。王清明应承了，送大妈下了楼，又上来，高杨已经吃完了，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目光不知散射到了哪里。他在高杨身边坐下来，问他抽不抽烟，高杨摇摇头，他就给自己点了一支，拿着个遥控器，这个台看一眼，那个台看一眼，总没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安慰高杨，他给他讲自己的身世，那与高杨十分相似的经历，他讲，人活着，就要使出全身的劲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原来做保安，现在到大爸的洗浴中心来，就是想得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他有好多想法，他想让大爸采纳他的想法，他希望大爸能赏识他，提拔他，他以后要做大爸的助手，管理这个地方。他说了很多，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他说了。他希望高杨不要那么愤世嫉俗和自暴自弃，只要他有想法，有勇气，肯出力，肯定会有机会翻身的。
“我的想法实现不了，是因为有大妈挡着呢，甚至我来洗浴中心上班，大妈都不情愿。你是大妈的亲侄子，你要是干得好，还不比我顺？”
高杨听着他说话，没有反应。
“出去走走？”他问。
高杨摇摇头。
王清明向往着外面的阳光和节日气氛，可是，他也懒得出去。屋里很暖和，他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慢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而高杨又躺到了床上去。
他热壶水，泡了两包方便面，切了些袋装的牛肉，叫高杨来吃。高杨并没有睡着，看着王清明，好半天，像逐渐认出了他似的，终于又坐了起来。
屋里还有表弟留下的半瓶白酒，王清明拿过来，问高杨喝不喝，高杨摇摇头。他说，喝点吧，我平时也不喝，今天过年，就咱哥儿俩，喝完了睡觉。他倒了两茶杯，给高杨递过去一杯，高杨接了，犹豫了一下，一仰脖就全喝了下去。王清明坐起来，说，这就活了么！慢慢喝，先吃点东西！他又去冰箱里找了些别的吃的。老韩是南方人，爱吃鱼，冰箱里有鱼干，他就拿了出来。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吃得不亦乐乎。中间大妈又打电话过来问高杨的情况，清明说，好啦！
可高杨还是不说话。
表弟今晚不过来住了。他白天回村里去给老人们拜年，晚上到洗浴中心应付了应付差事，就又回去玩了。
俩人喝完了白酒，清明又拿出老韩的黄酒来喝，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味，就不喝了。看电视看到大半夜，他问高杨睡不睡，高杨摇摇头，他就一个人回了卧室。
这一觉睡得香甜，似有梦似无梦，像随着温暖的海水飘浮到了天边。可是这香甜忽然就断了，大妈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训斥他：你怎么看的高杨？！
他惊醒过来，急忙朝医院跑去。
高杨在他睡着的时候出了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给撞了。开车的人喝了太多酒，那辆凯宴斜斜地撞飞高杨，又冲上马路牙子，发生了侧翻。
王清明在寒冬的夜里飞奔，星空清朗，街灯通明，炮声此起彼伏，他衣服里裹着满身的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