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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月13日,新加坡居民看到英国守军在不停地败退,知道岛上的坚守战大势已去,败军已全部撤退到了最后一条长28英里的防线周围,人和物资乱成了一团,日本飞机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2月14日,这是华人的旧年除夕。往年的鞭炮声不见了,往年的欢笑声不见了,有的只是日军的枪炮声和英军破坏军事设施的爆炸声。

2月15日,正是华人的正月初一,全新加坡585平方公里的海岛上,到处都笼罩着恐怖、死亡的气氛。这一天,大英帝国的光辉形象在李光耀心目中近乎泯灭,面对日本的刺刀和“膏药旗”,英国驻新加坡守军首领白思华将军举着白旗,来到武吉知玛路福特汽车厂经理办公室,站在日军第25军司令官山下奉文面前,宣布无条件投降。当天晚上8时30分,新加坡英军放下武器,近9万名英联邦军一夜间全都成了俘虏。

日本占领新加坡后,随即将新加坡更名为“昭南岛”。新加坡从此进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虽然只有3年零8个月,但日军的凶残狂暴唤醒了李光耀的民族意识,激发了他对法西斯的仇恨。李光耀感到,每一小时的时间,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李光耀在后来的一次讲话中这样说道:“我没有参加政治,是日本人把政治带给我的。”“我向往自由与和平。”

日本人不仅将新加坡改名为“昭南岛”,山下奉文司令官还随即将新加坡划分为市区、中区、东区和西区,分派日军各部队管理:市区由警备队负责,司令为第9师团长河村三郎少将;中区由第5师团负责,司令为松井少将;东区由近卫师团负责,司令为琢磨少将;西区由第18师团负责,司令为牟田少将。

日本人之所以将新加坡全岛分成几个部分,为的是方便肃清抗日分子。紧接着,日本侵略军从日本大本营发来命令,限在2月21日至23日内,全部肃清新加坡抗日分子。在汉奸和谍报人员提供的立即处决的黑名单上,竟然有李光耀的名字。

为迅速、准确、全面地执行日本大本营的命令,日本警备队拟定了一个似乎无懈可击的办法:

1.命令全部华人各自备3日粮食,到指定地点集中;

2.老人及妇女儿童可以释放;

3.其他人必须详加检查;

4.利用汉奸、监犯、谍报人员协助指认可列入黑名单中的人物。

连续3天,新加坡全岛人心惶惶,各区都部署了集中地,四周都围上有刺的铁丝网,架设机关枪。日本人将清查的重点放在华人身上,是华侨、华人、凡属“华”字号的,逐屋逐人清查,几乎全家都被押往集中地,一个一个验证,等待命运的宰割。

日本人把人们集中起来后,一个个验证清查,凡上了黑名单的和年满19岁的男性华人青年,全都要求带上4天的粮食另行关押。实际上,日本人将这些关押起来的人一车一车地绑运到郊区,用机关枪扫射,一一枪杀。

李光耀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上了黑名单。那天,父亲李进坤因为石油公司的业务,被日本人叫去开仓清点,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妹妹,加之爷爷李云龙刚刚病逝,全家笼罩在悲痛之中。突然大门“咚、咚、咚”地被敲响了,蔡认娘一把拉过李光耀,示意他躲起来。可李光耀心想,家中也没有可躲之处,再说,要是让日本人抄家查出来,就更麻烦了,于是,李光耀沉着地对母亲说:“等他们进来后再随机应变吧!”

母亲叹了一口气,眼看大门要被砸开,对孩子们说:“你们都坐在大厅中,我去开门。”然而,不待蔡认娘去开门,大门板“轰”的一声倒了下来,差点砸到认娘的头上,把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

5个手持带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士兵从大门口冲了进来,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说:“抗日分子的有?”认娘抱着最小的女儿,镇定地说:“我们都是顺民。”

一个大个子日本兵走到李光耀面前,不由分说,打了他一个耳光,嘴里骂道:“马鹿野郎!(日语,中文意思是“他妈的!”)你的,不是顺民!”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李光耀打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嘴角和鼻孔流出鲜血。此刻,李光耀真想和他们拼了,但一想到母亲所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想到身旁还有母亲和弟弟妹妹,他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气。

望着这个大个子日本兵,李光耀突然想起,几天前,刚刚占领新加坡的日本人就规定,老百姓经过日军岗亭时都要低头弯腰敬礼。那次,李光耀路过一个街心岗亭时,忘了向日军鞠躬行礼,当时就被眼前这个高个子日本兵毒打了一顿。如今,冤家路窄,又碰上了他,李光耀心想,这下完了。还是母亲蔡认娘机灵,她连忙走上前,向高个子日本兵递上一个杧果,不住地道歉:“孩子失礼,请原谅。”

大个子日本兵咬了几口杧果,终于露出了笑脸说:“算你做母亲的有礼貌,我饶了你的孩子。”

但是,一个矮个子日本兵却说:“不行!青年的19岁,要好好地清查!”说着,指着大本子上的名单,说,“李光耀,男,19岁……”

母亲蔡认娘一再求情,日本士兵就是不同意。她只好用小袋子装了4斤大米,交给李光耀,让他跟日本士兵走了。

望着李光耀的背影,母亲蔡认娘不住地流泪,弟弟妹妹也不住地大哭。

“我怎么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李光耀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他平日说的一些激进话被人告了状,或许与其他抗日分子同名。不过,李光耀知道,现在走的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因为,日本人最怕的就是“华侨华人”,而且年龄又在19岁的,这种人一旦稍有激进行为,全在格杀之列。

正在思考之中,李光耀被押到了集中地,和一群“危险分子”一起,等候坐上大卡车,运到什么地方去接受审查或被枪杀。

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李光耀想起临行前母亲偷偷交代的一句话:“顺顺从从跟着去,然后再找机会脱身。”于是,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悄悄走到一个日本士兵跟前,递上香烟,用平时学到的日语说:“康应斯奴(日语:阁下)!”

日本兵见他会讲日语,高兴地接过香烟,并点点头表示满意。见这个日本兵还较和善,李光耀大胆地用日语提出自己的要求:“阁下,我忘了带衣服,请允许我回去拿几件衣服,我家不远,几分钟就回来。”

不知是什么感动了这个日本兵,见李光耀彬彬有礼的样子,而且是一个文弱书生,日本士兵挥了挥手,放他走了。

李光耀没有想到自己的大胆要求竟然获得允许,本来,他只想与这个日本兵套套近乎,为逃跑做准备。现在,这个日本兵竟然什么也没问,就同意他回家取衣服,他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一个鞠躬之后,他拔腿就走,穿过小胡同,直向家的反方向疾跑……

他走一程,跑一程,也不知自己所行的目的地。他不敢跑回家中,担心跑回家中也难逃厄运,又担心给家庭造成不幸,他就这样盲目地跑呀跑,不停地跑。

突然,李光耀的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从他的头顶“嗖、嗖”飞过。李光耀以为是日本士兵追赶来了,急忙纵身跳入一个大炮弹坑里。

这个炮弹坑正巧在一堆倒塌的房子旁,炮弹坑的四周堆满了倒塌的水泥板,组成了一个天然的防空洞。李光耀跳进去之后,心扑通扑通直跳,两耳静听着周围的声音。稍稍平静下来,李光耀把头伸到水泥板块的缝隙中,看到外面密集的枪炮烟雾把太阳光也遮挡住了,整队的日本士兵开着摩托车,架着机关枪,一边扫射,一边向前冲击。

看来,这些日本兵并不是冲他而来。直到这时,李光耀才感到自己跑累了,疲乏极了,于是,双手一伸,躺在一块平整的水泥板上,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时,正是夜晚,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漆黑的夜里,凉意涌遍了全身,而且又孤身一人躲在这“防空洞”中,自出生以来,李光耀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李光耀顺着水泥板慢慢地爬出暗洞。看着不宁静的新加坡,李光耀流下了泪水,他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吗?往年的今夕是何等欢乐,而今的新加坡却到处在流血。

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个炮弹坑洞中吧?而且,这个地方也并不安全,不如趁天黑跑到北部山区丛林中躲一躲。于是,他站起来,以北斗星为方向,踉跄着向前走去。天亮前,他终于走进了北部山区。

密密的丛林,空气清新宜人,李光耀这才感到又饥又渴,他捧起几口山泉水,又抓了几把大米慢慢嚼起来。正好,丛林中有一些野果子,就这样,他过着野人般的生活,终于填饱了肚子。

肚子里有了食物,他慢慢感到有了力气,这时,他耳边响起祖父常给他念的孟子那几句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忽然,附近传来的一阵机枪扫射声和号哭声把他惊醒了,为弄清真相,李光耀吃力地爬上一棵高高的大桉树。放眼看去,只见山谷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又一堆的尸体。原来,日本人将这些人用大卡车装运到这大山沟里,全都枪杀了。这些死在日本人枪口下的无辜者,早已面目全非,难以分辨。李光耀心想,他们的亲人或许还不知道他们早已含冤离开人世了。倘若他当时不果断地逃离,或许与他们一样含冤而亡。

以前,李光耀并没有参与政治的打算,现在,当他面对这么多冤魂的时候,他深感当亡国奴是最屈辱、最痛苦、最难以忍受的事情。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能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后来,李光耀曾这样说过:“是日本人的愚性和兽性,使我们这一代决心为自由而奋斗,摆脱外国人的统治和奴役。我坚决认为我们的命运要由我们自己掌握,不应该做外国强权的典当物和牺牲品。”他发誓要将外国人统治的新加坡,从外国殖民统治中解救出来。

就在李光耀想入非非之时,日本人又运来一大卡车无辜的民众,一个个都用绳子连环绑着,由日本士兵推进山谷,一阵机关枪响后,山谷中又增加了一大堆尸体,几十个斜挂着枪的日本士兵在一旁发出野兽一般的狞笑。

面对这些杀人犯,李光耀实在无法看下去,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阵在抽搐,嘴唇战栗着,泪水夺眶而出。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切竟是人干的。在他心中,日本人简直比动物还残忍。

李光耀无力地从大桉树上滑了下来。他感到这里是死亡的深渊,必须迅速离开,然而,他的双脚怎么也不听使唤,似乎一步也迈不开,他不禁自问:“难道就在这儿等死吗?”

不,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这是李光耀的信念,他相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日本人一定会灭亡。于是,他开始寻觅食物,寻觅栖身之地,寻觅平安度日的策略。

李光耀被抓走后,李家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李进坤回家之后更是惶恐不安,他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也知道儿子的犟脾气,他内心深处一直有这样一个不敢说出来的想法:李光耀十有八九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然而,只要希望还在,全家都在盼望着,盼望李光耀奇迹般地回到家中。认娘一天三次进行祈祷,乞求神灵保佑儿子平安归来。李进坤表面上很镇定,不住地安慰认娘:“不要紧的,光耀很机灵,过两天就会回来。”

然而,4天的“清查期”过去了,却没有一点李光耀的消息,一同抓去的人中,鲜有回到家中的。周围邻居也在臆断着,有的说,光耀会讲日语,可能被日本人留作翻译;也有的说,李光耀说话太激进,被关押起来了;也有的说,李光耀从日军卡车上溜出来了;也有的说,李光耀被抓的第二天,就被日本人杀死了……

李进坤忧心如焚,蔡认娘则泪眼如泉。一想到日本人的凶残,蔡认娘就说:“日本鬼子都是没有人性的凶兽,只怕是凶多吉少。”李进坤于是不顾一切地乘车到北部山区的临时刑场,在臭气冲天的腐尸中,寻觅自己的亲骨肉。

山谷里,景象令人目不忍睹,一群群专门啄食死人眼睛的乌鸦发出令人恐怖的叫声,一团团青头苍蝇围着死尸“嗡嗡”叫着,三三两两寻尸收殓的人们哀哭着、呻吟着。李进坤此刻已经麻木了,在令人头晕呕吐的烂尸场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李光耀。

李光耀在哪里?找不到李光耀的尸体说明他还可能活着,可活着又杳无音讯。怎么办?李进坤又从一个山林走向另一个山林,突然,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看似陌生又似乎非常熟悉的面孔令他一惊,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光耀吗?

光耀也似乎看到了父亲,父子俩大声叫着,奔跑着,抱到了一起。李进坤高兴得一时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坐在软茸茸的草地上,不停地问光耀这几天的情况。

李光耀简要地把这几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后问道:“鬼子这几天还抓人吗?”

“前段抓人,大屠杀后,现在抓钱了。”李进坤愤恨地说道,“日本人强迫华人要奉献一笔巨款,大家没有钱,只好向银行借款,再向日本人‘奉献’。不过,这样你回去倒安全了。”

傍晚时分,李进坤、李光耀父子俩终于回到了家。看到李光耀一副乞丐样,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心疼地围了上来,抱成一团哭了起来。

一家人用泪水来庆贺李光耀的死里逃生。此时,李光耀终于再度体验到亲情的伟大。

李进坤这时已不流泪了,他兴奋地说:“你们哭什么?大家应该高兴才是。我们要庆贺光耀死里逃生,庆贺我们全家团聚。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光耀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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