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赞干布眼内的失落更重,面上的笑意更浓。浓,却更凉。“好一句国之不安,何以家为!不错,你的父皇是为两国和平才将你远嫁来此,但你……”
他突然敛了笑意:“你是否还记得,本王曾说过,本王要的,是你的心?”语气淡然,却透着无力:“还记得么?”
她心中一紧,却难测他心中之意,只好点头道:“记得。”
他点点头:“可是,文成,你的心却不在本王身上,是本王高估自已了!”他的眼神沉痛黯然,她的心也不觉微微的疼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心里滋味莫辩:“赞普,您不相信文成?”她迎着他的目光:“文成是您的妃子……”
他突然仰天大笑几声,把她的话生生打断:“妃子,对,你是本王的妃子!”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那笑声听来就似夜间出没却被猎人所获的受伤的困兽,凄厉、不甘、戾气、哀伤,以及深深的绝望!“你是本王的妃子,本王如何不相信你?”
听着他的笑声,雪雁只觉心里难受:“赞普,你喝得太多了,文成为你更衣,早早歇着吧。”
他一把捉住她欲解他襟扣的手,笑睨着她道:“本王是喝多了,不喝多了怎会高估自个,怎会一厢情愿?”说着,手力一松,她的手从他掌中跌出。
她一愣:“赞普。”
他又忽地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变得温柔迷离:“对不起,本王把你吓着了?”
她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本王是喝多了,你先歇下。本王,本王出去醒醒酒。”他说罢,还不曾等她反应过来,便黯然转身。
松赞干布转身的刹那,一眼看到阵在几案上的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玉杯,这是用来喝交杯酒的。汉人的风俗,喝过交杯酒方算得上真正的夫妻,方得长久和睦。
可他对这对精美绝伦的酒杯突感深痛恶绝,它从不曾用来装过马奶酒!她喝不习惯马奶酒!它徒有华贵外表,它充满嘲弄!它不属于这里!它虽名贵,可它不属于贫穷的吐国,它是属于盛世大唐的、它是属于繁华的长安城的!就像她的心,从来就不曾属于他!
他心内的痛楚犹如雪山崩塌的融雪,滚滚而来!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大帐。
雪雁目送他离开的身影,说不出一句挽留。只觉心里虚空得难受。
朵儿快步入内,轻唤道:“姐姐。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赞普怎么只身冲了出去?连把伞也不撑。”
朵儿唤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朵儿。”她才一开口,压在心中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感顿时化为泪水,倾涌而出。
朵儿拥着她的肩,叹道:“姐姐要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可别伤了自已。”
她吸着鼻子,呜咽道:“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朵儿一愣:“姐姐是说赞普知道了你与政哥哥的事?”
她接下朵儿递来的绢帕:“他今晚的神色语气甚是奇怪,莫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她说着,心里越发揪得厉害:“朵儿,快让采平姑姑着人去皇帐内打听下,赞普今晚除了接见使臣外,还见过谁。”
朵儿微惑:“姐姐是何意?”
她叹了口气:“别的倒没什么,只怕有人从中作梗,要离间我与他的关系。这也都罢了,若是让赞普查明我的身世,那后果……”
朵儿才紧张起来:“好,姐姐好好歇着,我这就去。”
不一会,朵儿便回了来,笑道:“姐姐多心了,赞普今儿一日都在王庭大帐内陪着群臣、使节们饮酒,何曾见过别的人?我都差人去打听过了,这会赞普又让人拉回帐里痛饮去了。”
雪雁的心才松了下来。朵儿又道:“姐姐还是先歇着吧,赞普可要有时辰才会回帐了。”
说着,便动手为她收拾床褥,掬了一掌莲子花生红枣笑道:“姐姐,瞧,莲子、花生、枣子,寓意早生贵子呢。这可是我们汉人的风俗,赞普连这个也想到了。”
雪雁看了眼朵儿掌中的吉祥物,想起他眼内的沉痛,以及他离去时黯淡而落寞的背影。心里堵得慌。若他今晚不再进这个新帐,若他今生都要与她冷淡相对,这可是自已想要的结果?
她在厚实的地毯坐下,指尖在榻上柔软的被褥抚过。千头万绪,竟来来去去,都是他一双失了光彩的鹰目。
脸微痒,似有密密的雨点打在肌肤上,又似儿时与杨政道骑马累了,一起平躺在草地上,不知不觉睡去。杨政道顽劣的拨了草茎扫在她的小脸上,又痒又痛。
“政哥哥。”她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头一偏醒了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她趴在榻上睡着了。而竟有一只大手,正轻抚着她的脸,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心下一惊,抬目而望,竟是去而复返的松赞干布!
他单膝跪在地上,醉眼朦胧的看着她。右手掌心抚在她的脸上,厚厚的茧子磨得她脸上的肌肤又痒又痛。四目相顾,皆是默然。而他眼底有溺人的痛楚,令她的心也感到微微的疼痛。
“好美的一张脸。”良久,他才柔声道:“告诉本王,他是谁?”语气温柔无比,却不带一点温度。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赞普问的是谁人?”
他淡淡的又重复了句:“告诉我,他是谁?”他贵为西域之主,一国之君,他是雪域高原的苍鹰,傲视一切!可在她面前,他却只能如此卑微,卑微得要为别人一番似真似假的说话耿耿于怀……
雪雁闻言,心下大惊,雨夜的寒意袭来,她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面上却神色如常:“文成不知道赞普问的是谁人。”
松赞干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心内一直记挂的人,是谁?”
她闻言,心内又是一惊,却故作不解:“文成记挂的,当然是远在长安的父皇、母后。赞普为何有此一问?”
松赞干布闻言,正欲说话,帐外一把着急的声音入耳:“赞普,赞普!”竟是勒托曼!
他直起身来,蹙着眉一言不发,眼睛还盯在她的脸上。她也从地上起来:“赞普还是出帐看看吧。”
他又看了她一眼,才沉默着移步向外走去。雪雁也忍不住跟了出去。到了帐帘边,他却突然顿住了脚步,扬声道:“勒托曼,这么晚了不歇着来这干什么?”
帐外的勒托曼带着哭腔道:“赞普,尺尊姐姐的病又犯了,您还是去看看吧!”
他的眉拧得更紧:“她的病犯了,还不去请医官,在这耽搁什么?”
勒托曼哭道:“姐姐在帐里疼得难受,却又拒绝医官们问诊,勒托曼看着姐姐痛苦,心里也难受,便只能来找赞普您了!您知道,姐姐除了您,谁的话也不听。赞普,求您去看看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