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磊
孙三是在30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决定离婚的。那会儿，他躺在床上看完了苏童的小说《离婚指南》。在合上书的瞬间，孙三决定离婚。孙三并不是因为看了小说而决定离婚的。他已经不是那种做事冲动的毛头小伙了，但他是个爱情理想主义者。他觉得他的爱情充满了欺骗。自从结婚那天起，妻子苏蕾陆陆续续把她的缺点展示出来了。比如睡觉前不刷牙不洗脚。还比如睡觉爱打呼噜。再比如可以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后不闻不问一个礼拜。
孙三突然对这样的爱情厌倦起来，突然对继续生活下去缺少了信心。他决定和苏蕾好好谈一谈。
可是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呢，就像一个只知道读四书五经的书生，让他挑着担子走街穿巷去叫卖货物的第一次张口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苏蕾开口了。
苏蕾说：三哥，我那个好久没来了。
孙三说：那个什么？
苏蕾点了下孙三的脑袋，说：你个傻帽，你要升级当爸爸了！
还没等孙三反应过来，苏蕾已经在孙三的脸上狠狠地啄了一下，然后，关灯躺下。
孙三侧了个身，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好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啊！总不能就这么谋杀了他或她啊！孙三思来想去，决定再忍耐几年，等孩子稍微大点再离婚。
孙三第二次决定离婚是在35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孙三下了班，去幼儿园里接女儿的时候又突然想到的。有句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女儿越长越大，模仿能力越来越好了，孙三想，他真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女儿会把苏蕾的坏习惯都学了去。那时候，她就变成了小苏蕾。等到长成第二个苏蕾，她的前途也就毁了。
正想着，女儿从幼儿园里跑了出来，脆生生地叫着“爸爸”，孙三的心头一阵喜悦，但紧跟着涌上来的却是酸楚。孙三想，为了女儿，他必须和苏蕾摊牌。
孙三摸了摸女儿的头，一把抱起了她。女儿很乖巧地在孙三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很认真地问：爸爸，什么叫离婚？
孙三突然愣住了。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难道她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了？
女儿说：很多小朋友都欺负雯雯，他们说雯雯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都不要她了。
孙三的眼睛就红了。他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说：暖暖乖，爸爸和妈妈不会离婚，我们都要暖暖的！
暖暖就伸出手和孙三拉起勾来，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孙三说：一百年不变。
说完，孙三顺手抹了下眼角。
可是，没十年，孙三第三次决定离婚了。他想自己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可一直到现在，他连真正的爱情滋味都没尝过多少啊。这无论怎么说都有点对不起自己啊。似乎也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女儿也渐渐长大了，懂事了。真不行，就先和妻子协议离婚，把法律上的关系斩断了再说。等女儿中考结束了，彻底和苏蕾断了关系。
于是，那个夏日的早晨，孙三开始起草离婚协议书。
还没等孙三写几个字，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是赵四局长打电话过来，叫孙三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赵四说：老弟，这些年也委屈你了，和你差不多时间进单位的人都混成科长或者主任了，就你还在原地踏步，做同学的对你关照不够啊。
孙三连忙说：赵局，哪里的话。这些年还多亏了你关照，要不那年下岗早轮到我了。
赵四说：不提过去的事。我们谈现在的，或者说是将来的。我想把你动一动，动到后勤科当科长啊！
后勤科科长，多肥的缺啊。自从马六科长因公牺牲以后，多少双狼眼盯住这缺啊。
孙三有点把持不住，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两条腿总不听使唤地想弯下去给赵四下跪。
婚当然不能离了，孙三想，如果自己一提离婚，把苏蕾惹毛了，她把当年自己匿名举报赵四的事情给捅出去，自己好不容易戴到头上的官帽子一下就飞了。
55岁那年的秋天，孙三第四次决定离婚。他很想早点看到情人雅芳听到这个决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所以，他在汽车油门上加了把劲。后来，他把车子想象成了情人雅芳。想起雅芳的风情万种，孙三的心就飞起来了。飞起来的还有车子。
至于后来的事情，我想您也猜到了，孙三出车祸了。只是他没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孙三就很有福气地躺在床上被苏蕾服侍着。服侍了整整25年。孙三80岁了。
80岁的孙三已经子孙满堂了。
后辈们都说孙三和苏蕾真够幸福的。于是，后辈们买了个大蛋糕庆祝他们的金婚。
那个时候，孙三流出了眼泪，却说不出一个字。
自从车祸以后，他就再没能说过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