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姑娘一直是笑个不停。霍小宝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愉快。这是一个爱笑的姑娘,性格开朗,绝不做作,太好了。乘着对方有谈兴,霍小宝彬彬有礼地继续深入:
“请问小姐去哪里?”
“枫山市。”姑娘回答得很干脆。
霍小宝好高兴:
“我们一路同行。”
姑娘随便地问:
“办事?”
“不,”他说,“回家。你呢?”
“一样。”
“原来我们是老乡啊。”
“那就请老乡多关照哟。”姑娘笑笑。
霍小宝的心头吹过一阵暖风,温柔和畅的惬意感简直浸入骨髓。他暗自庆幸今天坐上了这趟火车。姑娘的主动随便使他大受鼓舞,想和她继续攀说下去的愿望此时更为强烈。他振作了精神,准备进一步制造气氛。殊不知姑娘轻轻打了个呵欠,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头扔在地上,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
“疲倦了。”
说完,两手抄胸,头靠椅背,眼睛一闭,自个儿睡觉了。
霍小宝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姑娘来。
的确,姑娘睡着的姿势展示出她的另一种美。她穿一套红色牛仔服,上衣半敞着,里面一件黑色圆领衫,一条长长的白金项链一直坠到胸脯。
大波浪头发被勾在耳后,所以耳朵完全露在外面,耳廓洁白清爽,连耳沟都暗闪光泽,柔柔的耳垂上,吊一只耳坠子,大概是翡翠或玛瑙之类的,而坠链则银亮亮的,肯定是白金,总之把她那只不大不小形态优美的耳朵衬托得更加精致好看。她的面颊,是那样的丰腴,那样的细嫩,像光滑的绸缎一般。
列车隆隆向前,霍小宝听着钢轨与车轮的撞击声像是自己的心跳。
一条隧洞猛地吞没了火车,窗外的星空山野被粗暴地打断。霍小宝突然叹了一口气,一团痛苦的黑云把先前美好的心绪淹没。
这真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离家出走。
霍小宝的家在枫山市东城翠苑路,一段宁静的街道上栽着两排法国梧桐,盛夏之际,绿荫婆娑,像是一道壮观的绿色长廊,遮挡着酷暑炎炎的夏季骄阳。可家庭的气氛不见得有窗外法国梧桐下的荫凉和宁静,从他小时候记事起,他就没有在严肃的老爸脸上看到过几丝仁厚的笑颜。
这一次,父母亲一定要按他们的意志为他选择妻子,他们带了一个瘦弱文静的姑娘来到家中,说是大学刚毕业,分在一家大型企业的科技处工作。可这哪是他心目中的生活伴侣?
他虽然也一直陪她在客厅,但如坐针毡,如临深渊,话没说几句,而脸上那种倍受折磨的难受表情,却一成不变自始至终地悬挂到底。那位年轻的女科技人员是个敏感自尊的姑娘,这种尴尬的场面还未进行半个小时,她便含着一丝宽容的苦笑,起身告辞了。
老爸是个独断惯了的人,气得一拍沙发,大发雷霆:
“你在受刑哪,啊?!”
老妈也在一旁生气:
“叫人看你没教养。”
受刑倒是真的,但是教养他装不出来。他一声不吭,作出了接受另一场刑罚的心理准备。
“告诉你,”老爸说,“你真要娶那种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这个家里就不再有你的位置!”
一想起原先那个被他们活活拆散的“莫名其妙的”前女友,他就悲从中来,鼻梁发酸,泪雾湿润了眼眶,他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句话就从口中一滑而出:
“我是为我自己找妻老婆……”
老爸勃然大怒,往门口一指,粗暴地一声猛吼:
“你给我滚!滚!”
他从小在这个家庭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可是那天他实在伤心透了,竟然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反抗,他当即背了一只大背包,不吭一声,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违背父命,乘了当天去省城的火车,离家出走。
但是他的出走省城是毫无目的的,纯粹是激愤时一种盲目的冲动,唯一的想法,就是在空间上离那个沉闷的家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在省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晚上住旅馆,白天在街上和公园里东游西逛。美丽的风景,并不能驱散他心中的愁云,反倒更加勾起心中无穷的惆怅。
两年前与他初恋的姑娘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只因她仅有高中毕业文凭,只因她不过在宾馆当服务小姐,于是她的活泼伶俐、青春无瑕统统不值一谈。父母是那样坚定不移地宣称:作为儿媳妇,她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省城呆了三天,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飘泊的孤独和寂寞,只好又背上马桶包,泱泱不乐地踏上归途。
不过这决不意味着他将向家里屈服,别的事可以痛苦地忍受,这件事他不会让步。反抗只要开了头,其后的路就会依着惯性往下走。他的择偶标准是坚定不移的,他渴望热烈而欢乐的生活,他要寻找的女性是这样的:漂亮,健康,还要活泼有趣,要与他第一个恋人一样。那姑娘和现在坐他身边的这位美好的姑娘,许多方面是多么的相似啊!
嘿,这是不是如今人们爱挂在嘴上的所谓“有缘”?像他这样的小伙子,是否命中注定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女孩为妻?要不然,为什么冥冥之中,上帝又把一位类似的姑娘送到自己面前啊,眼前这个姑娘,比过去那位姑娘有过之无不及,令人遐想。
霍小宝忍不住留恋地抬起头来,可他一下呆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有突然间出不了气的感觉。
在座位之间,现在多了两个站着的年轻人,一个瘦削的脸上有刀疤的家伙,眼露凶光,左右逼视,另一个五短身材者已经把姑娘的那只小坤包的包扣打开,正把手指头往里伸。
霍小宝顷刻之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别这样干。”
他想都没想就拍了一下那只掏包的手。
话音未落,那个刀疤脸一根指头直戳在他的鼻尖上,同时传来一个低沉嗓音的警告:
“闭嘴,少管闲事!”
霍小宝受不了这种侮辱,用力把那只讨厌的手拨开,可是招来的却是更厉害的东西,那是一把长长的锋利而雪亮的刀子,寒气逼人,抵住他的胸膛。
很快又有几个人扑上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团伙。霍小宝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强硬,肯定要吃眼前大亏。但是他不能不保护这位不幸的姑娘。情急之中,他脱口而出:
“她是我女朋友。”
果然,那只摸着皮包的手迟疑片刻,缩了回去。胸前的刀子也拿开了。他听说过,这些火车上的窃贼掏包只掏睡着的,不掏醒着的,睡着的只要有醒着的伙伴在一旁制止,窃贼们往往也会适可而止,因为这里有个“偷”和“抢”的界线,即使被警察抓获了,稍加权衡,“偷”比“抢”的罪行也要轻得多。
但是对于所谓管闲事的,他们就恨之入骨了,其报复的手段,轻则拳脚相加。大打出手,重则刺刀见红,杀人夺命,仿佛唯其如此,才能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大概正是出于后一种情况,这伙人并没有立即离开,那个刀疤脸仍用怀疑的目光在霍小宝和姑娘身上来回打量。姑娘睡得很死,发生了这样激烈的冲突竞也没使她睁开眼睛,反倒有一丝微笑挂在她的嘴角,看来有一个好梦正在迷幻之中。
周围的人全部鸦雀无声,就像在看电视剧,霍小宝深感自己势单力薄,为了让这群令人作呕的丑恶嘴脸快点滚蛋,他决定采取果断措施。
他伸出一只手,拦胸勾住了姑娘的肩头。
这个动作使姑娘一下惊醒,她睁开眼,忽然发现有一条手臂横在胸前,不由侧脸盯住霍小宝,很陌生很惊异地问:
“你干什么?”
“好哇!”刀疤脸一声怒喝,“你小子找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煽在霍小宝脸上,紧跟着嘴巴也挨了重重一拳。
混乱中,只听姑娘却大叫一声:
“我的裤子!”
她急得仿佛立刻就要哭出声,原来是茶几上的一个灯影牛肉空罐头盒被碰翻,正落在她的腿上,罐头盒里有不少芝麻油,把她的裤子浸染出巴掌大一片褐色。
有人小声咕哝:
“她还顾她的裤子。”
这时传来一声高喊:
“乘警来了!”
行窃的一伙人行动迅速,几乎一阵风似的撤离了现场,只有那个刀疤脸好像还没出够气似的,恶狠狠地指着霍小宝留下一句:
“小子,总会给你娃娃算账!”
歹徒们消失在另一节车厢的人群中,一路上无人挡道,唯恐沾染病菌一样,他们跑起来就像行进在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