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婷恨不得啐那个女人一口,她差不多就要这么做了,但是警服拽了她一下。
女秘书迫在后面痛快地咒骂:
“死不要脸的臭婊子,活该!给我整,把她的傲气给我打下来!”
绝望的泪水“咕”地一下从范雨婷眼里滚出来,她猛然加快了脚步。
这一夜范雨婷是在派出所值班室的长椅上躺着度过的。第二天早上,当她一坐到那张专为被讯问者准备的独凳上时,她立刻就哭了,这回是真哭,伤伤心心地哭。但是她坚持不承认在枫山宾馆****,她说她是在火车上认识疡先生的,估计汤先生是个官,女人嘛,谁不想嫁个当官的,年龄不年龄无所谓。
讯问她的是个胖警察,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说:
“是不是要麻烦我们去把‘飞翔公司’的证人请来,你喜欢听‘抗拒从严’这个词?”
她一听就不敢再编谎言了,要是那个女秘书来了;她得到的只能是双倍的羞辱,还有这个“抗拒从严”。
“这就对了嘛,现在你听着,”胖警察说,“我们给你的处罚是:罚款一万……”
范雨婷“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我没钱!没钱!”
“听我把话说完嘛,”胖警察的态度似乎挺有耐心的、“我们可以给你指条出路,这条路并不难走,你把你那些客交待出来就行了。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只听胖警察很热情的声音:
“你们来了,欢迎欢迎,来得正好。喏,这就是。”范雨婷偷偷瞟了一眼,来人是一男一女,女的手握一只话筒,男的肩扛一架摄像机,而且镜头已经对准了她,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连忙把头一埋,双手死死捂住脸。
胖警察的声音:
“这是为了教育你,也是为了教育更多的人,你要争取表现,好好回答记者的提问。”
范雨婷死活不开口。她决不在电视里亮相。
“那就拍背影吧,你们看呢?”胖警察征求记者的意见。
那个男的就绕到范雨婷的身后。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体现了一种理解,她觉得抵触下去大概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于是慢慢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女记者的声音很好听,是轻柔的,宽容的:
“走这条路,是自愿,还是受到什么逼迫?”
“自愿。”
“想到过女人的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没有?”
“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混日子。”
“这日子好混?”
“好混,也不好混。”
“家里人知道吗?”
“家里没人。”
“怎么,父母呢?”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从来就没有父母。”
“你是,孤儿?”
“差不多吧,他们从小就抛弃了我。”
“没别的亲人?”
“没有。”
“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
平时说到这个话题,她冷漠得很,即使心里堵得慌,她也要强打精神。但此刻不知为什么,竟然抑制不住了,她的所有不幸,全都源于她的“一个人”。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屋里一片安静。
片刻,女记者显得更加关心地问:
“还愿意过从前的那种生活?”
她一听,心里砰然一动,莫非这是在给她一个机会,她连忙抬起头,甚至嗓音也提高了许多:
“不,我再不走那条路了,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与过去彻底决裂,回头是岸,获得新生。”
她把所知道的这类词语一古脑儿吐了出来,表情也非常激动、诚恳。
女记者点点头,还拍了拍她的肩,说:
“好,好,希望照你说的做,我们相信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你。”
说完,他们与胖警察握握手,走了。
胖警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气氛,连口气也与原来一样,没受丝毫影响:
“说吧.交待!”
范雨婷又哭了,无声的,这回是委屈的泪水。
又有人进来,是个警察,这个警察进来就没有离开,好象慢慢在朝这边靠近。最后这双移动的脚竞在她的跟前停了下来。范雨婷不由抬起头来,一看,吓得心惊肉跳,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姓严的警察!
高警察的眉头皱得很紧,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子,声音也跟刀子无两样:
“为什么黄诗人就相信了你?!”
范雨婷头埋得更低,不敢再看严警察。
“你认得她?”胖警察问。
“打过一次交道了。”严警察冷冷地说:
“她开始还想蒙混,说是谈恋爱,一个老头。”
范雨婷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你不是说你找到了工作,”严警察狠狠地问,“在一家商贸公司当公关小姐吗?”
范雨婷猛一抬头,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连声哀求:
“求你了,严同志,求你了呀,别告诉他.别……我对不起他,我求求你了呀……”
她好害怕,真的害怕黄诗人知道了,一个好人知道他自己受了欺骗,会是怎么的难过啊!
严警察生气地不再理会,手一挥,对胖警察说:
“依法处罚,关几天再说,没有惩罚,就没有教育。”
范雨婷堕落了四年,基本上还算是平安的,除一次堕胎,一次被抓,还有就是遇到过几个无赖的纠缠和要挟,吃了些苦和亏。但这些都已经被她摆脱了,顶多还剩下刘有财那头猪还能在她身上乱拱一阵,这也是个时间问题,迟早她要叫他彻底滚蛋。
但她终于还是进了收容所,这个她必然会来的地方。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不要疯了。”
这话还真管用。
说话的是个她似曾认识的叫张妹的,没想到这小个子女孩竟这样有权威。涌上来的人退了下去。
张妹过来替她拉拉衣裳,像在解释,又像是安慰地说:
“别见外,她们跟你闹着玩的,大家心里闷,有时这样打发光阴。”
范雨婷一直都没有抵抗,只是招架,尤姐跟她讲过,入乡随俗,才不吃亏,到哪儿都是这个理,牢房也不例外。尤姐是她的老师。于是她只是笑一笑,用手拢了拢头发。
有人哼一声说:
“关在里面,不打不闹,不说不笑,怎么混到天黑?”
也是,她进来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已经有了这种体会,也不知道要在里面呆多久,不免心中黯然。
有人对她的衣服发生了兴趣。
“你这是在哪儿买的?”说着伸手到她脖后翻开衣领,然后说:“进口的?”
她点了点头。
几个女人立刻围上来,都挺内行:
“这料子好哟,高级棉麻上浆布。”
“做工才好,我们这里做不出来。”
“主要是款式好看,这种迷彩衬衣配灰短裙,我在电视里面才见到过,枫山没人穿。”
“好多钱?”
范雨婷说:
“八百多。”
“哇!男人送的?”
“唔。”
她不愿提“借”字,更不愿去想那头猪,她觉得说成其他男人送的比承认是刘有财借的还干净些,干净得多。
张妹问范雨婷:
“怎样翻的船?”
范雨婷把事情经过无保留地讲给大家听,只隐瞒了老汤的身份。
所有的女人都异口同声大骂那个女秘书,张妹则更为愤怒:
“出去了,你点一下就是,姐姐找人帮你把她摆平。”
话说得很豪气,还有点杀气,这使范雨婷大感吃惊,张妹涉世未深,幼稚单纯,顺从老实,她比自己也就大一两岁吧,不料,她竟俨然是“大姐大”了,似乎还染上了一层江湖女帮主的色彩。
“算了。”范雨婷说,她既不想为自己添麻烦,也不愿让别人为自己惹祸。
当然,情况允许下能报仇她还是要报这个仇的。
开午饭了,才使这些关押妓女结束了杂乱无章的座谈会。
吃了饭,大家似乎谈够了说累了,都不出声也不想动了,躺在铺上,有的闭目睡觉,有的睁眼遐想,个别的甚至突然之间就独自落起泪来。范雨婷发现有几个人脸色很难看,疲倦憔悴,眼圈发黑,不是劳累过度,就是营养不良,或者就是有病。刚才的那阵高兴只是虚火旺盛,此刻大家都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
张妹跟范雨婷挨着一头睡,她问范雨婷知不知道尤姐的消息,范雨婷说不知道。张妹说有个姐妹从海口回来,说尤姐混得很不错,那儿生意好做。张妹还说,出去了她就去海口找尤姐,还问范雨婷跟不跟她一起去。不知为什么范雨婷想起那个霍小宝来。进来之前,她在躲他,这时却有了一种想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连她也弄不清楚。不过她却明确地回答了张妹,说她不打算离开枫山去海口。
张妹又给范雨婷讲了她是为什么进来的,原来,跟她一起的几个姐妹和另一伙争“欢欢舞厅”的生意,双方打了起来,对方一个人被她一凳子砸过去打破了脑袋,据说缝了十来针。她说不晓得这回判不判她。
看来范雨婷的直觉是正确的,张妹真是个“女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