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和这种方式当然不会为霍小宝卸下一个男人式的、丈夫式的自尊心包袱,他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他们那张结婚照上。他们花四百块钱照了一套,除这张二十寸的挂在墙上,其余十多张小的,都精心地嵌在影集中。
范雨婷是一袭白色的婚纱,黛眉红唇,白脸粉颊,黑亮的眸子风情流盼,嘴角挂着意味无穷的微笑。这是一张毫无矫饰有着天然美人气质的脸,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健美有韵的曲线,连照相馆那位宣称照过成百上千美女照的摄影师也感叹不已,连声说他今天照相还是第一次这么激动。
他要求把这张照挂在橱窗里,他愿意免费赠送这套照片。但是范雨婷没有答应,也没说什么理由,只表示她只愿让自己的丈夫一个人欣赏,就挂在自家的墙上。
每当霍小宝凝望这一张照片时,总要涌起一股欢愉的浪花。但这种心情每次都只张扬于最初的一段不长的时间,仿佛昙花一现,过了这一阵,他的心就沉寂了,沉寂得再也掀不起一点细微的波澜。
他时常有一种偷了别人名贵物品的负罪感,像范雨婷这样貌美体健、青春浓郁的年轻女人,毫无疑问绝对是可以出入任何大场面的,嫁给任何权贵、富商、名流、外国大享,她都只会让那个男人引以为荣,而那个有幸得到她的有钱有势的男人,都会像捧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将她供在生活的最为显目耀眼的位置上。
然而,她却嫁了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小职员。霍小宝甚至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卑鄙,像是利用了范雨婷的幼稚把她骗到手据为已有似的。为什么不让她去获得更好的生活而要一开始就死死地追着人家不放呢?范雨婷越是有意无意地安慰他,他的心就越沉重。
从中坝子度蜜月回来,他们又添制了一些东西,总共就剩下一千多块钱了。他每月工资仅四百多元,加上奖金顶多也就五百多元。范雨婷在周中医处只三百块钱的收入,如果他们每月生活上开支四百多元,即可存三、四百元,到明年的七、八月,刚好有一年时间,只要能攒下三千块钱的培训费,问题就不大了。
生活费就用他的工资开销,她多用点,他自己少用点,总可以度日的。他决定从现在就做起,尽量节约,首先戒烟,其次是中午不回家,把车费省下来,反正要多存点钱,一定让范雨婷明年就读书,安心学习。
霍小宝中午不回家,午饭就在机关食堂吃,这里的菜肴很丰富,各种炒菜,二块五一份,称三两烧腊,三块钱,不算贵。要在以前,怎么吃也不在话下,但现在,霍小宝不再是为自己一人吃饭了,吃饭现在已是他的整个节约战略的一部分。
他只打一份小菜,五毛。加上三两饭四毛,总共不到一块钱。他特别准备了一个有盖的搪瓷盅子,把饭菜打在里面,盖子一盖,低头看路匆匆离开食堂。他现在不敢端在食堂的桌子上吃,怕成为别人的笑话题材。他只能端回办公室,关上门一个人躲着吃,而且吃得飞快,等科里的单身汉小陆吃完饭回办公室午休时,他早已洗好了盅子靠着沙发闭眼养神了。
也有两次,他称了一斤烧腊,冒冒地装了一盖子,端到食堂桌子上,一副要大干蛮上的模样,但是只往嘴里送了一片,就装着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般,比如要去打个电话呀什么的,随桌上的人怎么理解,反正就又端上盅盅盖盖,快步离开。
回到办公室他就再也没去动一筷子烧腊。吃完饭,洗了盅子,把烧腊倒进去,盖好,下班后,便带回去与范雨婷一块吃,而且尽量让范雨婷多吃,自己只象征性地拈上很少几片,范雨婷硬要让他,他就撒谎说中午吃请去了,某某或某某单位在哪个饭店办招待,鸡鸭鱼肉都吃闷了,不想吃了。
然而好景不长,才两个星期过后。就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与单位的小陆发生了龃龉。
这天中午,霍小宝打了饭菜,一如即往般地闯进办公室,抬眼一看,同一屋子的小陆已经先一步坐在办公桌边大嚼特嚼。霍小宝好不尴尬,但退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没往办公桌边坐。因为小陆和他桌对桌,于是端到窗户边去吃,还故意装作开心的模样,边吃边在观望街对面那座高大壮观的商厦。
他觉得小陆简直就是在故意刺激他,嚼卤鸡嚼得‘叭嗒叭嗒”,声音特别地响亮。这还不够,这家伙甚至拿了只鸡腿边啃边来到他的身边,鼻子里也哼哼有声。小陆炒股票炒发了,妻子在下面县上,他一人在市里,大把大把花钱特别****个派头,不时还忍不住要奚落别人几句。他奚落人往往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忍不住想要抒发时时溢满心中的愉快情绪。
今天赶巧了,霍小宝成了他忍不住要抒发愉快的对像。
“肉都不吃呀,”小陆探着脑袋往霍小宝盅子里瞧,“这太节约了。”
霍小宝抵挡说:
“感冒了,闷油,不想吃。”
“你现在经常感冒?”小陆笑了一声。
“哪里,哪里,今天……”霍小宝感到说话困难。
“算了哟,找你那些理由来说,说也说不圆。”小陆倒是很认真的样子,“你娃娃各人把身体还是顾惜点,讨了老婆不吃肉,谨防身体搞垮了。”
“我真的感冒了……”霍小宝皱着鼻头,发着鼻塞音,要证明自己说的真话,但是自己都感到越是这样,声音就越是清晰,越是笨拙地告诉对方自己是在说假话。
小陆见他如此模样,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说道:
“来来,坐下,一块吃,一只鸡爪子也吃不完,吃不完还不是扔了,来来。”
这“来来”之声就像是“嗟嗟”之音,“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说反正是要扔的。霍小宝脸上烧得厉害,很想发作,终于忍了,吵起来又为了哪般,让人议论起来更丢面子。于是继续装得诚恳的样子申辩:
“我真的不想吃,真的。”
他几口扒完,就出门洗盅子,回来把盅子往书桌柜里放好,打算上街去闲逛两圈再回来,他不想面对那只残缺而喷香的卤鸡,以及心满意足的小陆本人。
可是小陆也不吃了,半块鸡当然就是要扔的了,十五块钱一斤的东西,至少也扔掉了三、四两吧,霍小宝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陆掏出“红塔山”,“啪嗒”打燃打火机,点燃,然后手一扬,给霍小宝扔过来一支,霍小宝接住了,却连忙说:
“不抽,不抽。”
“嘿,抽烟也分起彼此来了。”说罢干脆把一盒“红塔山”也扔过来落在玻璃板面前。
霍小宝把手上的一支装进盒子里,站起来把整盒给他扔过去。连声说,当然说得非常虚怯:
“气管不好,医生叫我这几天不要抽烟:”
小陆一愣,随即“格格格”地笑得喘不过气:
“我说你霍小宝,你一结婚周身都来毛病了,肉不吃,烟也不抽呀?”
“病人要听医生的话嘛。”霍小宝干笑两声,端起桌上的茶杯来喝,竭力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陆忍不住笑说:
“茶可以喝,是不是?茶叶是公家的。”
说罢还是没有忍住,笑得更加愉快。
霍小宝的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了,不爆发他简直就会憋死,他“啪”地一声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的碎片和茶水四处飞溅,还没等小陆反应过来,霍小宝已经一步冲过去,一把揪住小陆的胸襟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然而他只是面红脖子粗地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陆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很不痛快地说:
“好好,以后哪个龟儿子再和你开玩笑。嗤,输不起。”
霍小宝抓小陆衣服的手软了一些,但是却没有放。
小陆冒火了:
“还抓着干啥嘛,抓嘛,抓嘛,看你抓好久。”
霍小宝现在难堪至极,他明白自己是毫无道理的,也意识到他这副样子太失体统,那只失了锐力的手臂就慢慢地垂挂下来,象一枝砍断的树枝,悻悻地落四座位上。
小陆整理着被抓皱的衬衣,仰头向着天花板,气愤地说:
“妈的今天倒霉了,怕是股票要跌。******。”
说完收拾了桌子,猛地端碗往外走,走到门口还气愤难平地补充一句:
“感冒了?哼,比老子还精神。”
这个下午霍小宝真的没精神了,情绪坏到极点,他差点把通知下属单位来开会的事给忘了。终于在下班前一刻钟想起,赶忙在电话上一一通知之后,已到了该走人的时间。
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向汽车站走,他办了月票,东城到西城,一律乘6路公共汽车。正要上车,忽听有人喊,一看,记不清了,想了想,才忆起是中坝子舞厅那个吹萨克斯的小伙子,姓荃,乐队的人都叫他“荃萨克。”
“小宝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