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宝回头看她,太太无事人似的把餐具端到厨房。
霍小宝想问她“是真心的吗?”太太已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碗,霍小宝打消主意,穿上鞋上再看太太,她似乎没有送他出门的意思,他只好自己开门出去。
天空虽晴,但空气中含着湿气,冒出嫩芽的树梢让人联想到春天近了。
霍小宝在清晨大气中慢步走向车站,再次想到太太逼着离婚的事。
老实说,离婚这事也不是完全陌生,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当事者。霍小宝为这个突变感到狼狈,心中仍嘀咕着:“太太是真心的吗……”
半信半疑中随着电车摇向公司,愈想愈不明白,车一到站,立刻打公共电话给女儿。女儿没有上班,这时候应该在家。
他走进电话亭,等心情稍微平静些拨了电话,女儿立刻接听。
“怎么这么早?”
“呃——有点事……”霍小宝吞吐半晌,突然一口气说出,“妈妈说要跟我离婚。”
“妈妈果然说啦。”
他以为女儿会惊讶,听语气却是意外地平静,而且还说“果然”,难道太太早已告诉了女儿?
霍小宝有独独自己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反问她:“你知道这事?”
“当然,妈妈跟我说了好多,你打算怎么办?”
“这……”
“妈妈是真的要与你离婚了。”
女儿讲得干脆,霍小宝更慌。
“你也觉得妈妈跟爸爸离婚行吗?”
“我当然希望你们百年好合,可是你又不爱妈妈,你在外面有喜欢的人,应该想和那人在一起吧!”
太太连这些都跟女儿讲了,霍小宝更加感到惊讶。
“不喜欢还在一起,不好吧!”
他很明白佳佳的意思,可是世间所有夫妻不见得都彼此相爱喜欢,其中应有彼此相当厌腻的冷淡夫妻,可是夫妻不会因为这一点理由就离婚吧。
“你也赞成吗?”
“这样对你们都好吧!”
“可是,已经这么久了……”
“这都怪你不好。”
霍小宝没有反驳的余地。
“妈妈已经累了。”
“她打算以后一个人过?”
“当然,妈妈是一个人,所以你尽量把房子和钱留给她好吗?”
女儿说得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她是站在母亲那边,霍小宝有点被背叛的感觉。
“我以为你会反对。”
“这是你的事。”
的确,嫁出门的女儿或许不是那么关心娘家的父母。
“至于我,好得很,你可以放心。”
当霍小宝忘却家庭在外嬉游的时候,太太和女儿都已经坚强成长。
蓝馨和霍小宝听完彼此的情况后,不觉面面相觑着苦笑起来。
此时无论悲伤叹息,甚至朗声高笑都不对,轻轻地苦笑是唯一的选择。
两人似乎来到预想不到的歧路上,彼此的立场却又正好相反,真是不可思议。
本来不只是霍小宝,连蓝馨自己也以为,回家以后会被先生痛骂,甚至提出离婚要求,都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结果正好相反,她先生既不生气也没说要离婚,反而宣称要用婚姻永远束缚蓝馨,绝不离婚。
老实说,霍小宝和蓝馨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因为事出意料之外,蓝馨有些狼狈,霍小宝亦然。
霍小宝自己盘算回家时太太大怒、两人发生相当严重的争执,结果却是太太极为心平气和而果断地提出离婚要求,反倒是霍小宝仓惶失措,他还怀疑是太太开玩笑,回过神来才知道离婚已是既成事实,太太女儿都同意。
“真是奇怪……”
此刻,霍小宝只能这么说。
“总觉得事情刚好颠倒了。”
以为会离婚的蓝馨却陷在婚姻的桎梏里,以为不会轻易离婚的霍小宝反而被迫离婚。“好奇怪……”
霍小宝呢喃着,蓝馨轻声问他:
“你不是后悔了吧?”
“怎么……”
霍小宝经他一问,也不能说“正是”。
到目前为止,两的关系一径加深,没有一点冷却的迹象。但若后退一步,老实问问自己的感觉,多少有点心虚。
以前是那么憧憬离婚,一旦真要放他自由,却又为何那么惶恐而摇摆不定?是怕被排斥在社会认可的婚姻框框之外而感到不安?还是并非自己开口,而是对方突然提出离婚,自己还没有心理准备?
蓝馨察觉霍小宝心意不定,低声说:
“你要是后悔,回去还来得及。”
“回哪里去?”
“家里……”
“现在?”
“你不是对太太感到愧疚吗?”
“我对家已没有什么留恋。”
“真的?”
霍小宝慌忙点头:“我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
霍小宝才点头,又想起蓝馨还被紧紧束缚地婚姻之中。
“可是,你……”
“我就这样耗下去,现在回去也没有用。”
“可是不能离婚。”
“我不在乎,就算不能离,我的身子还是自由的。”
“不怕别人说闲话。”
“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只要你不离开我。”
受到蓝馨的激励,霍小宝也告诉自己应该如此。
从二月底到三月,霍小宝过着惶惑不定的日子。
太太提出离婚要求后,霍小宝偶尔回家,也没有特别的争吵。表面上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淡然,不提逼他离婚的事。
那时候,霍小宝偶尔以为,太太虽然提出离婚,但现在可能后悔了。
然而她只是表面上保持平静,其实她的意思丝毫没有改变。三月初回家时,茶几上放着离婚证书。太太已在上面签了她的名字和印章。霍小宝只要在旁边也盖章签上自己的姓名,离婚就生效了。
霍小宝对这种事太过简单而感到惊愕迷惑。’
如果只在上面签名盖章就离婚了,那过去二十五年来费心经营的家庭生活算什么呢?
相对于霍小宝还有绵延切割不断的情绪,太太则是干脆而公事公办的心态。
“放在茶几上的那个东西你看看,没什么问题你就签个字吧!”
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太太又淡淡地抛来一句,霍小宝再次受到冲击。
为什么太太毫无依恋的情绪呢?难道她是个感情像冰一样的女人吗?
他受不了,打电话给女儿佳佳。“妈妈在下定决心以前也一直烦恼的”,女儿一直同情太太。
太太痛苦的时候,霍小宝在外野游,等他发觉不对劲时太j<已下定决心。至少在她痛苦的时候能稍微亲近她就好了,如今时机已过,要弥补也为时已晚。
霍小宝东想西想,就是无意签字,离婚证书就塞在茶几抽屉里,生活照旧。
霍小宝没把太太签好离婚书的事告诉蓝馨,打算拖一天是一天,这跟罪人随时等着执刑、挨过一天算一天的感觉很像。然而,在这种状态下心绪不定,工作也不顺,有时真想干脆签字算一个大男人被老婆逼着离婚,还是这样依恋不舍、态度暖昧也不太好。他这么告诉自己,但一拿出离婚证书,却又觉得再拖一天也无所谓。
与这种心情完全相反,两人在嘉兴苑房间幽会过夜,以前还要东想西想个外宿的理由,总觉得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现在已经不在乎,甚而有着反正都要离婚了就豁出一切的感觉。
当然,随着外宿增加,霍小宝的内衣裤、袜子、衬衫、领带等贴身衣物也逐渐从家中搬到了嘉兴苑。
蓝馨也一样,换洗衣物逐渐增加,她就去买了新衣橱,连洗衣机、微波炉、烤箱等家电也添齐了。
有时下班时,霍小宝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往嘉兴苑方向挪,发觉时人已进入了属于他们两人的房间里
蓝馨还没来,独坐在家具与日俱增的房间里,他的心中有着某种安适感,当然也有着某种无以排遣的难过的心情,他不觉嘀咕着:
“以后会怎么样呢……”
他对无法预见的未来有些茫然不安,就在这种随遇而安的自暴自弃的心情中又过了些日子。
三月中旬以后,霍小宝那惶惶不安的状态还是没有改变。
虽然这和他无法干脆决定离婚的暖昧态度有关,但春天独特的忧郁的景致或许对他也有影响,或许也受到探望王家平的影响。
霍小宝去看王家平,是在三月中旬,历书上记着“桃始笑”的日子。虽是桃花开始笑舞春风的日子,但王家平住的那家医院人口,红梅和白梅仍交相盛开。
霍小宝照王家平太太指定的下午三点到达医院,她已在走廊那儿等着,见他来了问了声好,便立刻带他到旁边的会客室。
霍小宝早说要去探望王家平,她说等一阵子,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手术总算结束了,人看起来也精神点了。”
王家平太太说明推辞探病的理由,但她的表情显得古怪。
霍小宝的心头有种不祥之感,问了病状,是肺癌手术,但病巢已经移位,医师说最多只剩半年。
“他本人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他,只说坏的地方已经切掉,没事了。
王家平太本把霍小宝带到会客室,就是为了在他见王家平后不要乱说话。
“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