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果曾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的交情要追溯到五百年以前,或者更久远。
在很久远的某一天,我们各自跨着骏马奔驰,在大地的中央邂逅,自此我们就成了生生世世的兄弟。许多个相互讲故事的晚上,我们不断补充这个假想,并为此激动不已。
六月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小果说,嗨,那个琉璃瓶真漂亮。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瓶子玲珑可爱,摆在地摊中间,炽白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梧桐树叶,摇摇摆摆照在上面,嫣红的瓶子里好像盛着会发光的魔水。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瓶子。跑到摊主面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把这个瓶子卖给别人。下午有两节课,一节是美术,一节是体育。好不容易熬过美术课,我心急火燎奔下楼,隔着学校栅栏眼巴巴望出去,瓶子还在,我的魂儿才稍稍安静下来。
小果看我志在必得,急了眼,他说是他先看上的。我冲他诡异一笑,临走以手背拍拍他的胸脯,哼着歌儿走掉了。
操场上堆着七八个铅球,同学们一下子欢呼起来。那是我们男生最喜欢的运动器械,只有小果闷闷不乐。小果肯定很生气,上体育课时不理我,故意站得远远的,不多瞧我一眼。
体育老师喊我掷铅球时,我想象是站在奥林匹亚山上,万壑松风,惊涛裂岸。学校白围墙上刷的红色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像是人头攥动的观众。我感觉自己在飞翔,激荡着越过操场的上方。
这一刻我甚至忘记学校外面的琉璃瓶。这是个秘密,我要买下它送给小果,做我们结拜的证物。
小果家和我家是邻居。我们两家是枝叶相连的兄弟树。兄弟树出现到我们这代是第三辈,我们的父亲们,我们的爷爷们,都是换过帖的把兄弟。他们已是盘根错节的老树,我们是长在老树旁的新生树苗。昨天我和小果商量着也要换帖。
我模仿大卫掷铁饼的样子,盘旋着,继续飞高,在飞翔的高空,用力抛出手中的铅球,我能听见铅球滑破空气的摩擦声。
当我重新降落,四周一片静默,没有掌声。小果古怪地躺着,像一件被人粗暴地扔在地上的衣服。铅球在他脑袋的旁边,随后,被定格的时间突然发动,所有的人像疯了一样加速度运动,像电影里的快进镜头,只把我留在原来的空间。
从那以后,我被施了魔法,真就留在原来的空间里,永远没有走出那一天。
第三天,父亲和爷爷把我领到小果家。小果站在桌子上,严肃地望着镜框外的世界。
“跪下!”父亲将我搡倒。
“兄弟,弟妹,要杀要剐随你们!”父亲一脚把我踹翻。爷爷走前两步弯腰想扶,又顿住,一拍大腿,哀号一声:“我不管了。”扭头而去。
我莫名其妙爬起身,迟钝地看着小果家。这个我无数次来过的地方,怎么此时屋顶那么高,房子那么空旷,所有的家具都脱离了它们原来的模样,疏远得有些狰狞。我像第一次进门的陌生人,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小果妈一声:“我的儿。”昏厥倒地。
大人们忙乱起来,忘记了我。我才得以重回三天前那个空间。那是禁锢我的圣地,只有躲进那里,我才能自由呼吸,才又重新和小果一边分吃东西,一边讲我们五百年前,或者更久远前相逢的故事。
第二天,父亲又把我拎进小果家。
第三天,又是。
第四天……
第七天时,小果父亲隔着门,哽咽着:“别再来了,看见这孩子就想起小果。难受啊——”
父亲抱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被父亲凄厉的哭声吓到了,畏缩着走向前,扯父亲的胳膊:“爸,起来吧,咱回家。”
“滚!你这个讨债鬼,让我对不住兄弟。”父亲凶狠地瞪向我,染血的眼球喷着怒火。我害怕地低声喊:“爸——”
“别叫我,我不能做对不住人的事,只当我这辈子没生你这个儿子。”父亲猛扑过来,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很多年后母亲都不能原谅父亲。“虎毒不食子啊,要不是小果爸冲出来——”这话作为口头禅出现在母亲每句话的开头。无论有理没理,父亲马上就蔫了,望向我的眼神也是呆呆的,没有精神。
“兄弟,求求你走吧,是兄弟就走吧。”那年终于有一天小果的父亲再次拒绝我父亲上门,“别再为难孩子了,命,都是命啊……”两个父亲,两个兄弟,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泣不成声。
没多久,父亲还没找到赎罪的方式,小果全家就搬走了。
我与小果的世界永远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