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汤药来了。”
美丽的房间内独自坐着的女珍,听到尚宫禀告的声音后默默地合上书,尚宫已经端着装满刚用心熬好的汤药的白瓷碗和生姜片跨过了门槛。
“用完晚膳已经过了三更,请用药吧。”
尚宫按照枪的吩咐每日熬药端上,丝毫不敢有差错。并且她从枪那里拿到了丰厚的银子,作为尚宫来说根本就不是赔本的买卖。
“给我吧。”
女珍乖乖地把白瓷碗接过来,深色的棕色液体在碗内粘稠地晃动着。女珍面无表情的看着汤药中倒影的自己的影子,想想自己和世缘大婚已经三年,父亲确实也该着急了,可是女珍有个秘密父亲并不知道。
三年前,从大婚后世缘和女珍虽然同床而歇,却无夫妻之实。十二岁只剩一人的世缘如空中飘着的小岛无比孤单,而他却得娶回把自己变成遮掩的人的女儿。可想而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期盼有什么鸳鸯戏水的场景。大婚当天晚上,女珍记得如漂浮在空中般的少年王,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的样子。
事实上,女珍也只是遵从父亲的意愿成为王妃坐上了交泰殿。枪虽然视女珍为掌上明珠,可其中并无父爱。那样成长起来的少女,从一开始就对与幼小的王的婚姻生活感到别扭。虽以夫妻身份过了三年,女珍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对世缘这个男人到底了解多少。
自从那天到现在,世缘和女珍维持着一种即使在同一空间也毫不相干的微妙关系。世缘虽不憎恶女珍,但也并非爱她,长久以来是这样,将来也许继续这样。可是三年间,比起父亲那熟悉的冷淡,更让女珍心寒的是自己和世缘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本没有希望,没有可能。
“赶快喝下吧,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听到尚宫焦急地催促她赶快喝下,女珍这才端起碗一口气饮下,憋着气赶快塞进一片生姜片来缓解直冲鼻梢的苦涩。
“行了吧?”
“是的,皇后娘娘,您真厉害。”
女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可笑。生为权贵的女儿,又成为了王妃,在别人看来自己是最让人羡慕的女人。可是现实是,为了和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的男人有结晶居然在喝汤药。
“昨晚御驾去了水江宫。”
喝完药,尚宫小心禀报的消息让女珍眉头紧锁。女珍作为内命妇(宫廷女官的总称)去见过世缘带回水江宫的女人。
“为什么……”
突然冒出的冤屈让女珍握紧了手,不想听到嘉琳的消息也会传进耳朵,都说那个留着异国王室鲜血的女人一下就迷住了世缘。战斗还没完全结束就同寝的世缘,第二天到了后半晌还没有出帐。算是对公主的礼貌,将这宫内最美的居所赐给她,并且每日都来探望。女珍听到了世缘行驾水江宫的消息,却不知道二人散步时的微妙,只不过是惊讶对自己毫无关心的世缘的另外一面。
“为什么,为什么?”
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得到谁的关心,连这个跟自己的意志毫不相干的位子也是,自己只能在残忍的欲望和期待中苟活。和世缘相同,女珍的一生也经历着相同的孤独。女珍把世缘放在心上,也许就是因为同病相怜的遭遇。那个人和我相互之间了解对方的难处的感觉,如果有可以了解我的人,那必定就是那个人的一种期待。想起在向战场出发前悄悄为世缘准备的护身符,女珍满是伤感。
三年的时间也没能让自己更走进世缘,那个女人算什么?到底算什么,让他终日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变化?
***
“又换名字了,怎么回事?”
几天后,世缘发现枪再次呈上来的人事任命奏折上出现了洪门徽三个字,便问道。
“这样的变动好像几乎就没有过。”
枪如往常一样对答如流。
“洪门徽在实学方面有建树,又学有多种文物,学习理解异国风俗也就不在话下。臣以为让他去治理新合并的多翡土地甚为合适,特此呈上。”
世缘如往常一样,听完枪的解释后就不多做疑惑,点了点头,盖上了启字印(君主的批准图章)。
“原来是这样,王师发现的人才能力肯定出众。”
“您过奖了。”
受到皇上的赞赏,枪笑开了花。世缘像是接受他的笑容,温柔地说道:
“那么现在洪门徽就可以在王师左右助您了,既然是您推荐的人,寡人会关注的。”
“谢皇上。”
接着世缘轻轻地起身向外走去。
“天气真好,该放放帅了。”
说罢,内官就跑向鹰房小心地端着一个鸟笼回来了。世缘光着手打开鸟笼门,拿出爱惜的鹰。这家伙一双石英般的眼睛,看到主人熟悉的手,不知是不是想赶快张翅高飞,扑腾着翅膀用脸蹭着世缘的手背。
“好样的,我知道你喜欢飞,你想去哪儿?”
接下来世缘用力地振动了胳膊,帅清脆地叫着飞上了高空。世缘用手挡住阳光,满意地看着天空中渐渐变成灰点的鹰笑了,帅尾羽中夹杂着的白色羽毛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
练兵场上满是秩序井然,队列整齐的士兵们。他们身穿武装,听着站在台上的尹庭希的号令比划的一招一式犹如幼虎般气势腾腾。虽不是朝廷中央守护宫廷的骄傲的护卫,可是外围守护都城的士兵,大家的气质和使命感都是不容小视的。
“挡住你的腰!”
尹庭希像是发现了出拳整齐如一的队列中不满意的一人,如狼般敏捷地从台上一下跳了下来。受到责难的武官深鞠一躬,站到了尹庭希面前。
“像你那样硬生生地使劲撑着是什么意思啊?武科及第升了官职难道还不知道这个?”
今天尹庭希的训斥格外严格,可是士兵中没有一人面显难色或是抱怨,就是这样的面貌即可知道士兵们对尹庭希的忠诚心有多强。
尹庭希用手里的掸子打了面前武官的小腿肚子。接下来尹庭希朝脸上就要乱打一通,武官快速用手挡住了掸子。这就是临场对练,尹庭希不慌不忙如流水般的攻击让武官顺利的挡住了。但就如被指出的一样,力量太过集中于下肢,没能躲过下钩腿,中了一掌后,啊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尹庭希见机上前一步对准武官的心窝就是一狠击,武官哎哟一声向后飞出了老远。整洁的武服瞬间沾满泥土,扬起了尘土。
“丹田!我说的是丹田!不要把劲儿用在肌肉上,要用劲在丹田上支撑!”
尹庭希响亮地喊道,伸展的肩膀和魁梧的身材比他高大很多的热血青年被一击而倒,士兵们响亮的回答着“是”。他抬头看着头顶被照得暖暖的天空,不用手遮挡一下,实在无法仰头看的天空,一只鹰在漫漫盘旋,俯瞰着地面。瞬间就像被千里眼看到一样,尹庭希心里咯噔了一下,竖直脖子,再次站上台开始监督着士兵们。上面鹰长长的尖锐的叫声回荡在高空,尹庭希听着叫声抬头看向天空。
是帅,受主人使命,比人还要忠诚的鸟。那石英般的眼睛就如世缘的眼,不知疲惫扇动的翅膀正如世缘的心。它知道现在还未到时候,不能将自己的意思传达出去的主人的心情,作为分毫差错都没有的使者,它尽力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实际上今天尹庭希过分严厉的原因是帅留下的主人的书信,宫里的状况总是处在一处即发的状态,不过这次传来的书信里记下的内容,令人惊愕的程度是之前无法比较的。
—雾气虽浓,得镜照光去之。掐指算秋,解珍藏衣角。若要耀玩物于四方,必先集成雕琢之。
—秋日寡人必起之,已保有枪的心腹探其动态,你不要顾虑练精兵。
尹庭希咬紧了牙。阴谋虽越来越多,但自己的主人与他一样在摩拳擦掌。自己来这都城外上任,悄悄养精蓄锐一晃已有五年了。时而难以坚持靠忍耐度日,没有一次放松过警惕就是因为看中了自己的年轻王的心,此外他的意志也改变了他的梦想。因此尹庭希每当苦痛难耐之时,便背诵着拿到手里后就未忘一次的诗句来安抚自己的心。作为臣子能遇到可以奉献一生的君主也是难能之福,由此可见自己是福中之洪福,又怎能枉自叹息呢?
“你!肩膀放松!我有没有说过剑就相当于你伸长的胳膊!”
尹庭希又大声喊道。他在亲身地感觉,就像世缘指日可待秋的诗句一样,要正面直击这些日子里无数书信中说的[那时候],如巨大的江水般滚滚袭来。
***
你原本就该什么都不是。
世缘走在透明闪烁的湖边陷入了沉思。自己脚踏草地的声音上又传来了沙啦沙啦细小的声音,是几步之遥的嘉琳。
两人虽总是一起走,但总是保持距离,所以看起来就像独自散步一样。在一起也不妨碍对方,看似自由独立又相似,两人已经对这种散步熟悉了。嘉琳也是每到这个时间就自然而然地随世缘去散步,就像一直反复而形成了习惯。
世缘的脚步一停,嘉琳也跟着停下脚步。世缘看着湖水中倒映的自己和嘉琳的影子,看似不同却相似。突然间停下脚步很奇怪,嘉琳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世缘从中总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影子。此时,那女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算她不亲口说,世缘也知道,因为自己曾经也是那样。所以当第一次与嘉琳遇见的时候,世缘就愣住了。
就在下令进军多翡国的时候,世缘也毫无一点犹豫或是留恋,征服多翡是必须要做的事,枪需要那个地方成为瀚国的土地。征服了那片土地,一时间枪的注意力就会转向那边,借此机会自己就能编织更密的网。可以让在远地训练强兵的尹庭希避开枪的视线,也可以在他身边安插洪门徽,再囊括朴泰准。不久的将来可以除掉枪,在停了黄仁顺的职后,他就打算清理干净与枪来往密切的所有人物。本来就是为了选出需要的人物而下的停职令。到此为止没有任何问题。虽然知道多翡王室里有个叫嘉琳的女人,可是世缘并没有费心,因为自己的计划更加重要,其他的只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事罢了。
在见到嘉琳之前,分明就是那么想的。
在城墙倒塌,烟火四起的宫廷后园内,见到正在接受宫人们的帮助准备逃跑的嘉琳时,世缘以为自己陷入了错觉。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与我这般相似的人?虽身处华丽之处,可却伴着孤独,只记得抛弃自己离开的人们的背影。没有得到过关心,感受过爱,对于自己的感觉也变得迟钝的人。
毫不征兆地打进来的敌军杀死了侍奉自己的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昨天还是一片平静,今天却变得不堪入目,嘉琳对此却无丝毫愤怒。自己被梳妆打扮一番后推进寝宫也不做任何反抗,就算受到伤害也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与人分享过的人也不知分享什么。
这时从倒影中看到嘉琳正向自己递来什么东西,世缘便转过头去看嘉琳,嘉琳手里拿着的是上次世缘为自己包的手帕。
“不用还给我也可以。”
“……”
“那个就是你的了。是我,给你的。”
如果像一般人一样愤怒轻蔑流泪的话,世缘对嘉琳就不会有任何想法。嘉琳不管怎样,就算她陷入绝望自决,那也只不过是件次要的事,没有比设计计划更重要。可是嘉琳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如同在纸的一边涂上染料,把纸对折,接而出现的图案一样,在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相同印记。
“奇怪吗?”
嘉琳看着那么问的世缘小声回答道:
“没人有……没有理由给过我东西。”
“如果是那样我就是第一个了。”
说着,世缘上前一步抚摸着嘉琳的发梢。和瀚国的女人不同,丝毫没有用簪子,就此一梳到底的头发如蜂窝中提取的一般。
“伤好了吗?”
嘉琳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被树皮划伤的地方已经愈合只留下结痂。
“你什么时候才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