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之前和张旺说的那些,其实并不完全是框他。灵江镇、流金镇、稗县……凡灵江流经之所,几乎都能看到禹府酒庄的影子。而方瑾的父亲方起也的确在方瑾失踪后不久就派出了所有人手沿江找他。
小舟顺着江水靠岸不久,方瑾便遇上了家中遣来找他的人。
那人四十来岁模样,应该是方起名下酒楼的掌柜。方瑾虽然不熟,但也有些印象。远远看见那人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着过来,挤出个笑容迎了上去。
从方瑾被杨鑫他们绑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原本应当是一片漆黑的夜晚,这时候却被那沿江的许许多多盏灯笼弄的灯火通明。
刚刚过去的那几个时辰里,方瑾所经历的远远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跌宕起伏可以言表。那掌柜身后又有许多从方瑾家里赶过来的仆从,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方瑾紧绷着的防备便轰然垮塌。
疲惫和困意终于一股脑涌了上来,方瑾劈头便晕了过去。
……
……
温暖。
柔软。
空气里带着一丝幽香。
“到家了?”感知当中自己身处的环境无疑是熟悉的,方瑾心里松了口气。只是他也多少觉得有些讽刺,自从奶奶去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回到家里而感到开心。
“少爷,少爷醒了!”即使语气很焦虑,这个声音也依旧很甜,可方瑾却是皱了皱眉,“既然杏儿在这里,那么娘亲也在?”
“啊?”
一声惊呼乍响,方瑾叹了口气,心里暗道,“果然。”
那个声音先是有些诧异,随后便又激动的尖叫了起来,“瑾儿你醒了!”
方瑾第一时间便感到自己的右手忽然被人握紧,他下意识地抽了抽手,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是个中年妇人带着焦虑的脸。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妇人,五官深邃而精致。
看着妇人的神情,方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清了清嗓子才叫道,“娘……娘亲。”
“瑾儿你没死实在是太好了!”妇人脸上浮现出庆幸,可方瑾总觉得她的神情隐隐有些奇怪。她紧接着又继续说道,“为娘早说了,这世道艰险,端坐家门里也说不清楚会不会有祸从天上来啊。当然,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这次侥幸脱险,下次却是难说了。为娘前些日子就为你物色了好些良善人家的姑娘,要不你还是早些成个亲生上七个八个孩子。到时候就算你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我说……”方瑾咬着牙打断她道。
“啊?”中年女子有些恍然。
“没什么事儿要不你先出去?。”
“刚刚那郎中说你现在身子极其虚弱,为娘当然要呆在你身边才行啊。”
方瑾眼角微微抽了抽,下一刻,他猛地坐了起来,穿上鞋子就大步往外走去,“我去书房,你要愿意就在这里玩吧。”
中年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马站起身来追了上去,急切地叫了声,“瑾儿……”
“嗯?”
方瑾转身看过去,中年女子脸上此时却是多了些歉意和愧疚,方瑾心下一软,便又停住了步子。
中年女子这才道,“所以,为娘帮你物色那些姑娘你什么时候去见呢?”
“你!”方瑾怔了怔,随后却是转身就走。
方瑾离开自己房间不久,杏儿就追了上来。她手里端了杯水,方瑾往屋子那边看了眼,冲杏儿道了声谢便接过来饮下。
方瑾是禹府酒庄的少主人,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富家公子,但一直以来,他和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方瑾的父母分别叫做方起和杜灵韵,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两人都算不上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一者雄才大略,接管禹府酒庄不过数载时间,便将这个原本以名酒为核心的单纯的商行经营成了触手遍及粮食,食盐甚至军械的庞然大物。一者则是自小精熟琴棋书画权谋手段,在禹府酒庄扩张的过程里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
拥有着这样的父母,方瑾的童年自然也和别人家的孩子天差地别。从四岁开始,他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只能是书房。
经史子集,志怪演绎,他的玩伴就只有书籍。
六岁的时候,方瑾终于从祖母那里得到了自己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玩具,可结果却是被方起以玩物丧志的名义给收了回去。
六岁的孩子……够得上玩物丧志?
至于挨打受罚,对方瑾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家里唯一能够给年幼的方瑾些许温暖的人是他的祖母。然而几年之前,老人却也去世了。老人离开的时候只有方瑾一人陪在身旁,至于方起和杜灵韵,却都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身在外地而不曾赶至。
老人在世的时候他们便整日忙着自己的事情鲜少过问,而老人去世时他们也不曾来送她最后一程。一想到这里,方瑾对他们两人的怨念更是再难压抑。
等到方起和杜灵韵回家,方瑾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再后来,他们三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醒来之后方瑾第一时间见到了杜灵韵,但过程却并不让人觉得安慰,方瑾也就更不愿意再和方起照面。和杏儿分开后他便一路慢行,独自往家中花园过去。
方瑾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这时候又到了深夜,花园里的光线很暗,可他却很是满意。他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来思考,至少要确认一件事情——自己肚子里那颗珠子还在吗?
不久之前,方瑾分明可以感觉到夏铭喂他吃下的那珠子释放出一阵阵冷流之后就在自己的小腹里蛰伏了起来,可结果却是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细想夏铭的用意,一直被他挂在胸口那枚暖玉便自发地跳出来将珠子给重新吸出来径直吞掉了。
那枚暖玉其实是方瑾祖母死后留给他的遗物。方瑾一直都知道那枚玉佩有些古怪,从带上它开始,方瑾耳旁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声音在低语,就像是一种召唤,想要指引他前去某个地方。
但方瑾对此只是不闻不问,生活也并为因此而受到什么坏的影响。旁敲侧击的从家里掌柜那里得到了些类似于古玉通灵的说法后,方瑾对此更加不以为意,即便那暖玉有些异样也用不着太过大惊小怪。
“结果……”方瑾感慨道,“我还是太天真了啊。”
挥手之间就能遥遥取人性命,随随便便就能带着两个人稳稳地高立于九天之上,这样的夏铭拿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平凡物件。可那珠子在暖玉面前却还是连半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方瑾在花园里坐了许久,有些神经质地将自己的身体检查了七八遍。正常,正常,还是正常。身体没有异样,小腹处也不曾感觉到丝毫冷意。
“那么,珠子的隐患就这么解决了?”方瑾自语道,随后又叹了口气,“可是暖玉又去了哪里呢?”
沉吟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跳过了这件事情。既然想不明白,继续想终究是徒劳。
“还有那两人。”方瑾抬头朝着头顶天际看去,不久之前,他也曾裹挟在狂风环绕中于天际站立,“罗威、夏铭……动辄飞天遁地,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这种人?他们……能飞耶!”
方瑾心里泛起了无数波澜。见识过了想象之外的世界,谁又能够心安理得的继续曾经平凡无趣的生活呢?
既然那颗珠子已经不再是隐患,对于现在的方瑾来说,相较夏铭而言他其实对罗威更感兴趣。
那日罗威看向自己时眼中所浮现的那丝赞赏方瑾当然不可能忘记,“夏铭说过我和杨然资质绝佳。她说的又是什么资质呢?”方瑾耸了耸肩,“好好读书用功,以后考状元的资质?那女人让我别死了……少爷我当然不会死。见过了你们这样的人,少爷我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死了?”
出入青冥,移山拿岳。
下一刻,方瑾眼中却是陡然生出几分锐利,罗威一剑化光,恍若要劈开天地那一幕如在眼前。霎时,方瑾心里生出了一股豪情,“纵剑天下,高立于九天之上,挥手间众俯首!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咕……”
就在方瑾心中生起无限豪情的时候,一声奇怪的声音却是极度不合时宜的从他肚子里窜了出来。
方瑾眼角抽了抽,一脸尴尬。
“当然,现在我得去弄点什么吃的。”方瑾自嘲地笑了笑,径直站了起来,“夏铭说我和杨然资质绝佳,她也确实将杨然带走了,照着志怪小说里面的说法,这是要找衣钵传人吧。那么……罗威也会回来找我喽?”
“这个世界还真是大啊……”方瑾抬起头来,高举手臂,两手各伸出拇指和食指搭成一个方框,目光透过那小框看出去。残月高挂,月光如水,方瑾悠悠地道,“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会越来越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