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日,就到了第二个十日之期,木兰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到太阳底下。这天中午,她让小二送了点好菜到房里,小二见这位姑娘出手一向阔绰,也乐得巴结,每天都把店里最好的野味如数家珍地搬运到郑媛的屋子里,像今天:八宝鸭子、烟熏狍腿、炙烤野猪肉、盐煮牛舌配上酱油糯米饭,还有一壶上好的米酒。
刚经历了生死劫难,要对自己好一点,往后,可就再也吃不到这些纯天然无添加的美味了。
一想到自己白白被培训了几个月,穿越到这里却一事无成,心头有些闷闷的。
这一年金中都国泰民安,无灾无祸,虽然四年后,这里会变成战争下的一片焦土。
大厦将倾,却毫无征兆。
此时还在贵由身边俯首称臣的的未来元朝皇帝,自己的过命之交,蒙哥,会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什么角色?
千里迢迢从大理来寻找故人的姐妹花,又能不能得以保全?
安生的日子所剩不多了,几年后,这每天殷勤待客的老板,这川流不息的金国都城,这些车水马龙,刹那就会损毁在战争的狼烟下……
木兰突然觉得有些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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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最后一个下午,木兰决定去街上逛逛。中都的大街小巷一切如旧,绝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或少了一个人有任何的改变,每个来往的行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一个远道而来的人,终究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
过不了多久,在这里结识的每一个人都会把自己忘记。
最后几个时辰了,就让自己尽情地在八百年前的闹市逛街吧!
木兰自己穿来的那身衣裳已经洗好重新换上,将蒙哥的衣服折叠好,这不该属于未来的东西,等走的时候留在客栈就是。
她将蒙哥给的荷包和匕首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将自己这几日画的古建筑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这些才是自己要带回家的。蒙哥给的这些金叶子在南宋的购买力很高,再此之前她用的都是3D打印的古钱币,说起来惭愧,都是假钞,好在古人淳朴,这些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看穿。自己使用的数额又小,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木兰想起自己出客栈之时,小二曾说道:“客官虽不是本地人,但一看就是富裕人家出身,怎么来了中都繁华之地,却日日闭门不出?中都闹市除了咱们这家天禧客栈,还有另外三家出了名的铺头。”
木兰按捺不住好奇,打听道:“说来听听。”
小二道:“俗话说,富贵之人,住在咱们天禧客栈,去天香酒楼喝酒,穿天福坊的衣料,佩戴天宝阁的首饰,这才是中都大户人家过的好日子。”
木兰一听起了兴致,细问了小二这几个去处的方向,又打赏了小二才出了门。
就这么东逛逛西逛逛地走了几条街,先到天福坊看衣料,果然都是些带着丫鬟坐马车而来的富家小姐太太们,这天福坊各式布料成衣应有尽有,木兰对那些镶金镶银的衣服不敢兴趣,只在几件刺绣的花样子有特色的衣裳前停住脚步,翻看了一下。
没做过多的停留,又走到天香酒楼门口,几个纨绔子弟天色未暗就开始酒后胡言乱语,东倒西歪地在酒楼门口大声嚷嚷,有几个还对她上下打量。
木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人多嘈杂,喝酒误事,临走之际可别再节外生枝。
最后,她又走进了街尾的天宝阁,珠宝首饰在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特色,盛世年间的珠宝往往奢华浮夸,而乱世年间则由于社会动荡,会有许多历朝历代积攒起来的好东西流落到民间。
木兰本着考古探索的精神走进珠宝店。
天宝阁里客人不多,陈列的一看都是上等的货色。老板见有人进来,忙起身招呼,她刚拿起一支金钗,老板就上前来介绍:“姑娘真是好眼力啊,这鎏金点翠錾花钗是南边最新兴起的式样。这钗旁边的那支是掐金丝纹横枝式金钗,也是新来的货。”
木兰摆摆手,又拿起一片薄金片端详,老板又道:“姑娘手上的这是最近才到的镶彩宝石金丝花钿。这花钿原是一对的,一个镶的是玛瑙,还有一个镶的是翡翠。”木兰仍旧不言语。
老板见状,拿出一支碧玉色的螺纹簪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姑娘原来是喜欢素雅一些的款式,您瞧瞧这个?这可是徽宗后宫里太监带出来的好货。”
木兰仔细端详,自己对珠宝首饰向来没有兴趣,看着小店老板热情地介绍,心里只是默默记下这些首饰的样式,回去可以勾勒这些图纸。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对于这个时代,既不该留下什么,也不能带走什么。
逛了半天不到,木兰两手空空地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天禧客栈,上了二楼左拐,是自己包下的房间,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总算,无惊无险,明天就能回去了。哪知道推开门一看,竟下意识地想再合上门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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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遇见的叫蒙哥大哥的灰袍男子,正坐在桌前,木兰中午点了又没吃的那些菜,仍在桌上,木兰吩咐过,她不在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进屋。
灰袍男子端着酒壶,斟了杯酒,懒洋洋地说道:“你可回来了,等了你好久,我大哥待你可真不薄,给了你不少银子吧,由得你在中都这般挥霍。”
木兰睁大了双眼,说道:“你……你为什么要等我?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蒙哥呢?”
这男子今天换了一身更寻常的装束,一身白布袍外罩着紫檀色的纱衣,桌边还放着一顶宽沿蓑帽,既然称呼蒙哥为兄长,他也至少该是个蒙古王孙公子,这次这样乔装而来,木兰心有不祥的预感,向后退了两步,贴在房门边上一动不敢动。
男子并不答她的话,自顾说道:“你就这么想见蒙哥?我看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木兰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啊……什么叫……跟着你……跟着你干嘛啊……”
男子并不解释,自己饮下一杯酒,又缓缓道:“别问了,收拾一下东西,先跟我走。”
木兰气不打一处来,看来这些蒙古王公贵族各个跋扈惯了,除了蒙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她怒吼道:“你跟踪我?我不跟你算账!我劝你赶紧走,这是在中都!天子脚下,一会太阳落山了,宵禁了巡卫队就要经过这里,我就……”
话还没说完,男子一个利落地翻身,腾空越过桌子,稳稳地落在木兰面前,用手捂着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别闹!隔墙有耳!你以为贵由身边那几个亲随是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俗物么……”
木兰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摇摇头不再声响,男子见状松开手,走到桌前说:“我尾随了你一路,前几日,你闭门不出,他们自然找不到对你下手的机会,今天在闹市里,他们本有三次机会远远地就了结了你。”
木兰愣在原地,回忆起今天出门发生的一切。
男子见她不再挣扎,又靠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帮助她一起回忆道:“福坊里有个等夫人试衣服的小厮,是不是差点撞上你?你可看见他手中的匕首?天香楼的酒虽香,可你还知轻重,远远看了一眼便走开了,那些白日就醉酒的公子哥,可不是日日都那样。亏得你还知道替蒙哥省钱,要是真买了些珠宝,回来路上被人抢了顺便杀人,到了衙门也不过是个杀人越货的说法。”
木兰明白他说的字字在理,傻眼道:“谁是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我和他们无冤无仇啊!”
男子正色道:“自从你放倒了那个金军将领,贵由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妖女。那天白日里,本就是他先一路挟持你,见识了你的本事之后,他惶恐不安,未免你日后报复他。蒙哥放了你之后,他一醒来就找人追踪你,想着趁你放松戒备时杀了你就是。”
木兰说:“那么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最为放松戒备,他们怎么不趁机动手?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男子道:“这家天禧客栈,跟金朝皇族有些瓜葛,金朝戍边武将回中都大多住在这里,金朝和我蒙古多年征战积怨颇深,对蒙古人多有戒备,因此贵由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木兰不再言语,想象着这个冰凉尖锐的冷兵器,会怎样刺入自己的咽喉心脏,不禁心噗噗直跳,语气也弱了下来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
男子回忆道:“蒙哥王兄送你上路的马,不到半日那匹战马就自己跑了回来,从雀岭到中都来回,绝不会这么快,当时,我就担心你出了意外。”
男子顿了顿又道:“贵由醒了之后,一直嚷嚷着要杀你,他手下的都是窝阔台大汗的近卫,只效忠大汗一脉,不受我和蒙哥辖制。他们中的两人出发来追踪你的时候,我便悄悄尾随。”
木兰奇怪道:“但我天不亮就走了,贵由至少要几个时辰之后才会醒,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行踪的?”
男子答道:“他们久经沙场,自然识得辨认足迹。”
木兰沉思了片刻,脸色突然放晴,心头一暖,问道:“难道是蒙哥发现了异样,让你来救我的?”
男子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木兰想着明天本来计划要回到未来,却又临时生变出了这种事情,便急着问道:“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你又是谁?”
男子倾身向前,嘴巴靠在木兰耳边,木兰忙退后,却被男子钢铁般的手臂挡住身体的去路,她脸色红红的,只觉耳边痒痒的,有声音传入:“我是忽必烈,你跟着我走,我是蒙哥的弟弟,我不会害你。”
一刹那,梧兰僵住了身体,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怕蒙哥,反倒怕我?”他玩味地看着她。
“不,没有,你……先放开我。”木兰有些不知所措,耳边一直回放着这个如雷震耳的名字。
哪知忽必烈并不松开,又将嘴附上轻声道:“那日,我打晕了贵由,虽说没人看到,但还是小心为上,绝不能再被他们看到我插手这件事。客栈里,也不知有没有他们的人。”
木兰奇道:“今天你在闹市三次出手相救,他们一定奇怪为何一直杀不了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插手了?”
忽必烈低声道:“白天我躲在人群中,且乔装打扮过,离得你很远。何况,贵由好面子,对着他的手下,已经把你的武功说得神乎其神,他们只当你有绝世内功,能避开这些暗杀,所以,一时倒也不敢再妄动。但是,他们不杀了你,是不会回去复命的。”
木兰没想到,几个时辰前,自己又一次经历了九死一生,无奈问道:“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忽必烈走到窗口,挑起一条缝,示意她朝对面的街边看去,果然,客栈对面凉茶摊上里,坐着两个人,虽然换了平民的粗布衫,仍能看出这就是那天蒙哥和贵由队伍里的两个仆从。
木兰见状吓得连退几步,离窗户远远的。
忽必烈坏笑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自然先是把你的衣服脱了!”
木兰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朝他看去,愣在原地不动,难道?
忽必烈眼神中含有笑意,将一个油纸包着的包裹扔给她,油纸上分明印着“天福坊”三个大字,他不顾木兰好奇的眼神,顾自背过身去对着墙壁,说道:“放心,我不会乘人之危,日后定要你心甘情愿地跟了我……今日你去了天福坊,怎么不自己买几身衣裳?还劳烦我亲自去,真是麻烦!你快换上就是。”
木兰不想多费口舌,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机械般地服从指令,从油布包里拿出衣裳,一瞬间又惊呆了,这不就是今天自己停下脚步看上的那套杏色裙褂嘛!竟不知自己被观察得这样仔细,幸好忽必烈不是来杀她的,不然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这古代衣裳好看是好看,只是穿起来还不熟练,木兰一边扣扣子,一边朝忽必烈站的方向警觉地看着。
忽必烈不耐地说道:“你会不会穿衣服啊……这么磨蹭……”不等木兰回应,他又说:“换好了衣裳,就摇铃去叫小二上来吧。”
小二知道木兰是个有钱的主儿,听到摇铃声音,不一会儿就上来巴结。
忽必烈看着小二的身板点点头,指着木兰换下的衣服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你穿着这身衣服,用头巾把脸全部遮起来,绕着中都走一圈,就从这走到玉华门,从玉华门到延庆坊,再去一趟竹林寺,最后,绕着宣华门走回来,记住,每去一个地方,就找个茶楼戏院坐坐,只是别露出面目,挑人多的地方走,不到夜深宵禁时别回来。”边说,边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
小二假装哭丧着脸道:“客官,这会儿正是小店最忙的时候,小的怎么走得开啊!你这条路线,可是要绕一个大圈子啊,没两三个时辰,怎么走得下来?何况还得要去茶馆啊戏院啊,这不都得花钱嘛。”
木兰明白了忽必烈的意图,也听出了小二的话中之意,于是拿出藏在枕头下的蒙哥的荷包,抓了几片金叶子递给小二道:“这下能不能劳动您走一圈?”
店小二见金子马上破涕为笑,感恩戴德地走了。
忽必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聪明,立刻便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木兰心想着,根据蒙哥年纪推测,忽必烈此时应该只有十七八岁,这个年纪就有这种智谋,将来成为天子,更是心机深不可测。
见小二离去,忽必烈对木兰赞赏道:“你的心玲珑剔透,女子中少有。”
木兰不以为意,开始收拾起细软。无意中,蒙哥给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忽必烈吃惊得一把夺过蒙哥的匕首。糟糕,木兰恨自己大意,莫非忽必烈也看上了这把匕首?这不行,这是蒙哥送给自己的礼物,忽必烈怎能如此无礼!
可她刚要伸手去夺回来,忽必烈却从怀里又掏出另一把匕首,不由分手塞到木兰手里,木兰翻来覆去地把玩,这把匕首比蒙哥那把刀身更薄,看起来更轻巧更精致。匕首两面各镶嵌了六枚珠宝,分别有玛瑙、翡翠、碧玉、珍珠、珊瑚、和田玉等,五光十色的剑鞘看得木兰爱不释手。
忽必烈又露出坏笑:“怎么,换不换?”
木兰为难了,蒙哥对自己有情有义,这玛瑙匕首是为了贵由烧掉的东西的赔偿,但……作为有研究价值的文物而言,显然是忽必烈这把更有意义。何况今日忽必烈在闹市上救了自己性命,既然他这么喜欢蒙哥的玛瑙匕首,也拿出诚意来交换了,自己不能不卖他这个面子呀!
“嗯,换!你可别后悔!”木兰将这把七彩宝石匕首紧紧握在手说道:“你的王兄对你极为亲厚,你既然一早就看上了他这把匕首,你自己向他要就是了,何必拿这把更贵重的来跟我换!真是傻!”
忽必烈说道:“我不后悔,只是你必须答应我,日后随身带着这把匕首防身。”
在未来,木兰真实年龄比他大十岁,只当他是个小弟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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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过后,小二依照计划换上了木兰的衣服,遮住了脸出发了,忽必烈倚在窗缝边观察,那两个近卫果然上当,跟在小二后面走了。
又过了一会,他看街上的人都走远了,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趁着宵禁前离开中都,这样就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即使他们发现有诈,明天再出城门也已经赶不上你了。”
木兰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明天我必须呆在中都,我还有事。”
忽必烈将手上的蓑帽盖到她头上道:“今天若不是有我,你还活得到明天吗?先躲过风头,等贵由回到大蒙古王都,你再回来办事也不迟。走吧!”
木兰从来不是固执的人,想了想忽必烈的话,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镯子还完好无损地戴着,也只能先保住性命再做别的打算,于是咬牙先跟忽必烈离开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