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的黄土渐行渐远,车轱辘沿着一条条被来回马车硬踩出来的车道行走,再翻不起黄尘沙子。
进了一座城,街两边的百姓忙活各自营生,马车外人声鼎沸,吆喝的叫卖的,也有起口角当街对骂的。
时间在一句句喧嚣的话语中流逝,百姓们缓慢的生活步调并没有让长陵皇捏得像铁锤一样紧的心松懈半分,她掀开棉布车窗帘看着夕阳落下前绽放的无限光芒,仿佛看见一支整齐有素的军队在夕阳的光芒中走出来。
马车刻意缓缓地停了,孙泽从马车里钻出来,不急不缓地撩着车帘,一会钻出了书画,书画弯腰把手伸进马车,扶出长陵皇。
“夫人,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在此落宿吧。”孙泽道。
为路上方便,孙泽与长陵皇夫妻相称,长陵皇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搂着略显身形的肚子从马车上下去。
到第二天早晨,车马又早早出发,长陵皇泛着一丝倦意枕在马车内的软枕上,慵懒的脸庞好像一只半眯眼睡着的猫儿,乖乖地侧卧着。
太阳东升西落,如此无声无息地过了好些日子,马车带着长陵皇一路颠簸进入丹东附近的繁华城市。
又是一日傍晚,夕阳的余辉洒在城中照得瓦砾黄澄澄地反光,天地间仅剩白日太阳蒸腾大地的一点余热,晚饭时间,城内异常喧嚣,时不时哪儿一声哭喊。
两个飞扬跋扈的公德亲兵拖着一个年约三十的汉子头也不回,他们身后一个民妇拖着几个孩子哭着喊着追,“求求两位兵爷放了我丈夫吧,他去了我和孩子怎么活啊!”
民妇追上公德亲兵,拽着孩子们跪在他脚跟下哭:“兵爷您行行好,我家里就这么一个男人,他走了日子就没法过了!”
路过的百姓匆匆瞟了几眼就赶紧离开,尤其是男子,遮住脸往家里跑。
公德亲兵吐了口唾沫重重踹开民妇,“凑不够数爷爷就得去送死,滚开!”
民妇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孩子们将将扶起她她又扑向公德亲兵,立刻肋骨上挨了一脚,被拖着的男人急得就喊:“他娘,快带娃儿们回屋里去,我不妨事!”
民妇坐在灰腾腾的地上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抹眼泪,“狗子他爹,你可得活着回来啊,你若死在外面了,千人万人坑,我寻你的尸首也寻不着!”
公德亲兵拖着男人走远了附近的女人们才涌上来劝:“婶子,带着娃儿好好过活吧,这世道又要乱了。”
在民妇的哭喊声中,长陵历十一年胡戎败后维持了六年的短暂平和被撕破,刚刚尝到和平带来的幸福的百姓们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情况就被强捉进军营。
长陵皇侧躺在马车里,但是她的脸色明显从柔和变得铁青,马车外民妇的嘶喊飞进她耳里,还有孩子们喊爹的声音和百姓们对战争恐惧的心声。
公德亲兵不是有六十余万吗?难道还需要扩征军队去对付围攻黄石镇的区区五千人马?就算不知围城士兵实数,抽调十万也足够了!
因公德一禀的得势而鸡犬升天的所有公德亲兵,在六年的猖獗和十恶不作之后,把自己还没享尽福的命看得比金子还重要。
让百姓们替公德亲兵去出征,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夫人,”孙泽道,“黄石镇围城只是佯攻,不会真的开战,民兵到了西部性命无虞。反倒将百姓征走以后丹东再起战事而民兵来不及调回,公德亲兵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长陵皇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一路都为战事惴惴不安,而当战火真的烧起来时,她却稳下了心,横竖都已不能再瞒下去,只有向着上阳冲。她挑开将书画和孙泽隔在外面的纱帘子说:“今日终于开战,想来苏先生和于将军各领的人马业已离开黄岩军营。一路上多多打探各方消息,如情况有变立即联系苏先生。”
“是。”孙泽低声应了,“我还需到丹东去交待些事情,只需一二日,交代完后我们立刻前往河川。”
他与赶车的仆从说了几句,仆从把马车停到府衙外,此时太阳正好全落到地平线下,猛地放出一束金色的余辉之后天就渐渐暗了,喧嚣的城也开始静下来,却将在百姓们都从街上回到家的时候,城中突然一声大哭,随之哭喊声像闷天旱雷响起来,一个个前脚刚跨进屋门的男人被拖走。
城外更是猖獗,公德亲兵踢开庄稼人的门板,见着男丁就拖走,到了半夜里越演越烈,公德亲兵开始动手动脚,见着值钱的东西就搬走,平日里公德亲兵仗着公德得势骄纵轻狂,远方的城还被围着,这边像给公德亲兵开了场庆典似的,任其胡作非为扰乱法纪,稍有姿色的姑娘都免不了被糟蹋,到处哭得惨痛一片。
月亮像只血红的眼睛挂在天上。
孙泽递上自己的腰牌,府衙迎进熟识“乌先生”和他新娶的夫人。
得一处安生之地,墙内墙外真是天差地别,城守将衙役们打发出去维持城内治安,所谓治安就是将在大街小巷里哭闹的女人孩子们都赶回家里去。
城守的兴致倒是好得很,命人抬出封藏许多年的陈年佳酿与孙泽对饮,孙泽风流不羁作派更是让城守兴起填词赋诗,孙泽恰到好处地鼓掌称妙。
三更天孙泽从城守的厅堂出来,城中哭声小了,不知是女人孩子都被赶了回去还是哭得哑了哭不出声了。他左右摇摆着踱进城守给他和长陵皇预备的厢房后,突然就站直了,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夫人,都已铺陈好,明日城守遣人护送我们回丹东。”
“好。”
长陵皇坐在床榻上没有睡,她的眼睛在灭了烛火的厢房里因着点点血红的月光发出淡淡血红的光芒,“子民受难,我心不安。我不欲兴战,却公德篡国;我决意兴兵,而百姓皆苦。”
孙泽微微一愣,走到她身侧双脚一踢甩开靴子滚到床里面,长陵皇赶忙起身让开,听得孙泽轻笑道:“君主仁德固然是好,然仁德治于兴盛,安邦抚民。现下国将不国,君将不君,安能持妇人之仁?两军交战必有死伤,死的又多是临时征召的百姓编的马前步卒,若不忍于心,君子尽可将八万忠士献于公德以解兵灾,如何?泽无愧于心,睡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