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说:“现在补办合法吗?”焦三窟说:“合法,也简单。你在验收意见一栏写个意见,把日期写到你离任以前。”孙大草犯难了,说:“我承认工程是我验收的,我还非常认真地写过一个验收意见,由那个小工头带了回去。刚才我在路上想了,咱先不说这样做是否合适合法,关键是我离任了。离任可不比离休,离休了还有人情,还有点面子,还有余热。离任是离开,是分开了,没瓜葛了,没任何关系了。这样的人签字还有效力吗?”孙大草开玩笑说:“如果有,我去找趟毛主席,让他老人家任命我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俞春花说:“孙总你扯远了。你找毛主席不行,毛主席也太远了点,你找个刚下台的也许就行。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历史上有,今天也有。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只要你能拿出东西,拿出证明,最好是文字性的。但这必须要有几个前提,一是写东西的人曾经有权,二是拿东西的人必须把握好时间。第三点更要命,那就是写这个东西的日期。”焦三窟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太对了太对了,我的事就符合这几个前提。只要把日期写在孙总离任之前就行,就有效力。”
孙大草说:“那与事实不符,是弄虚作假,是不实事求是。”孙大草还想说,那样做是各种政党和党派章程的大忌,自然也是它的党员会员成员的大忌。但他心虚了一下,他不能这么说了。事实是什么?事实是个屁!什么叫与事实不符?什么叫弄虚作假?什么叫实事求是?孙大草得另辟蹊径,得把这个责任推出去,推到别人身上。孙大草观察过,在任职的党派机关,这一手最妙。他因此记住了,他早就想想试试。孙大草说:“我给大老板打电话请示一下。”焦三窟一把拉住说:“万万使不得,那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孙大草感觉自己在这种磨砺中快速成长,他迅速地另外找出了一个理由。孙大草说:“不论怎么说,反正弄虚作假是有风险的。我担心的是,就算人家不会小题大做把我告上法庭,可我最后一个半月的工资还没拿到手。如果因为签这个字,人家扣发我的工资,我问谁要。”焦三窟说:“不会的不会的。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如数补齐,如果你被告上法庭,我替你去打这场官司。”
孙大草想了想说:“你看,从道理上讲,我们当时就应该办完这件事。但你没来找我,我更不知道应该去找你,我也没地方找你。但现在再办,肯定就有作假的嫌疑了,人家因此扣我的工资或找我的麻烦,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再过几天,等我那点养家糊口的工资发下来,我就给你补签这个字。这样总行吧?你的工人再等工钱,也不在乎这几天。”李四和俞春花一起说:“这样也好。”焦三窟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也算是个办法。”孙大草说:“那好,一言为定,今天不许再提这件事了。现在木已成舟,大家有缘坐在这里了,就一块儿吃顿便饭,我来埋单。”
焦三窟说:“好,吃饭,吃饭。”他要过菜单,双手递到孙大草的手里说:“请你点菜。”孙大草的腰包已经瘪了好几天了,平时连小麻将也不敢打,老婆走时留下的钱他不好乱动。犹犹豫豫,讨论来讨论去,点了洋芋白菜豆腐等总共100元以内的菜。焦三窟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再加一个清蒸鲑鱼。”他朝孙大草做了一个不用商量的手势,又示意他的司机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取出两瓶白酒。
见这情形,孙大草再次松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酒过三巡,焦三窟请孙大草划拳。孙大草客气一番,伸出手喊:“俩好俩好。”焦三窟说:“什么年代了,还划俩好拳?儒家思想。现在兴划这种拳,你听着:人在江湖飘啊,谁能不挨刀啊?嚓,嚓!”孙大草思忖:真是江湖险恶,这就动刀子了!焦三窟说:“开始!一刀砍死你呀,两刀砍死你呀。”焦三窟的手指不停地变化着说:“会了没?也是两人碰数字,谁喊对算谁赢。”孙大草的心头掠过一丝凄凉。如果李白在世,听到焦三窟的行酒令,恐怕会被吓出尿来,恐怕不能斗酒诗百篇了。李四来了精神,说:“这个酒令好,时髦,还刺激。就来这个。”孙大草说:“你先来,我适应适应。”李四果然聪明,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超强,划这种拳,他居然把焦三窟搞得很惨。轮到俞春花时,她说:“我也来这种刀刀见血的拳。”
整个饭局气氛高涨。大家的话题海阔天空,古往今来,无所不及。焦三窟的荤段子不少,他先讲了一个台湾政界的。说的是台湾“立法局”修改婚姻法时,打字员一时疏忽,把一夫一妻打成了一天一妻。几个党派审议时普遍反映说,就这一条改得好,与时俱进!可是陈水扁认为,好是好,身体受不了。引得大家笑声不断。俞春花笑得前仰后合,白净的脸上春光灿烂。这笑声又刺激焦三窟绞尽脑汁接着往下讲,他就讲了一个又一个。后来,焦三窟看着俞春花说:“女人十全十美的不多。漂亮的不会下厨房,会下厨房的不温柔,温柔的没主见,有主见的没女人味,有女人味的乱花钱,不乱花钱的不时尚,时尚的不放心,放心的没法看。可是依我看,咱们春花老板真是既温柔,又耐看,既时尚,又有主见,里里外外一把手,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啊。”听了这话,俞春花一副美晕了的样子。焦三窟又说:“再讲一个。问,什么是成功的女人?答,就是白天特牛B,晚上B特牛的女人。问,什么是不成功的女人?答,就是白天净B事儿,晚上B没事的女人。”大家一阵浪笑后,焦三窟说:“话丑理端,话丑理端啊!像春花老板就是这种成功的女人。见了成功女人,我的自制力就不行了。我原来是省建的一个‘鸡头’,就是鸡头凤尾的鸡头,小单位的一把手。因为怜香惜玉,因为桃色事件,我就单干了。现在,我又把我的土建装修公司挂在这个单位下面,他们见了我倒要点头哈腰。感觉很舒服啊!”说着话,焦三窟的手就在俞春花的背上摸来摸去,惹得李四一脸的不高兴。
俞春花却最吃这一套,因为觉着舒坦,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但是李四知道,俞春花她并不幸福。都说河南人走遍天下无敌手,可这个女人随父母来这儿以后,却栽到当地一个小混混的手里。她拼命挣钱,买车买房,还得挨打受气。有一天被小混混两脚从楼梯上踹下来,把脸整成了大熊猫。她晚上还常守空房,她不是那种晚上B特牛的女人。
孙大草服了。说到底,焦三窟毕竟是走江湖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俞春花搞定了。搞得服服帖帖,搞得心悦诚服,搞成了同伙,搞成了知己。可以这么说,从今往后,焦三窟只要有求,俞春花一定会必应;责无旁贷,肝胆相照;会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焦三窟趁热打铁说:“这饭桌上多个女人,情形就是大不一样,吃得多了,也吃得高兴。”饭局接近尾声时,焦三窟总结说:“大家没吃好,给我省钱了。”又不由分说抢着埋了单。俞春花去洗手间时,李四说:“这女人下水道有问题,跑了好几趟。我也去。”
李四出去了,焦三窟也跟着去了。大家再次坐定时,李四对孙大草说:“叫我说,今天焦经理让你办的这件事,真的不算个啥事,就等于把你的验收意见抄在这个结算单上。”孙大草说:“如果是那样,我看就可以拿着验收意见书和工程结算单去结款了。”焦三窟说:“可不是嘛可不是嘛,孙总说得太对了。只是甲方公司它讨厌,他们就是这么规定的,规定结算单上必须有验收意见,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件事。不过也好,今天我认识了两位新朋友,还看望了孙总。值得,非常值得!”焦三窟看一眼李四,又看一眼俞春花,拿出工程结算单说:“孙总啊,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么办。你先把字签上,我等你的工资领到手后,再去结账,保证不影响你。”孙大草说:“说好了今天不提这件事,你怎么又来了?”焦三窟说:“孙总你千万别生气,今天大家玩得开心,你就让我也彻底开个心。要不然,你们都彻底开心了,我才有一半开心,那多不公平!而且,我知道你工作特别忙,也免得这么远再来打搅你。”李四在一旁说:“那也行。焦老板可得记着,一定等孙总的工资领到手之后,你再去结你们的工程款。”孙大草说:“我还是不放心。不过,这件事已经让我很难堪了,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和渺小。我为自己汗颜,脸上火辣辣的。你为着几十个农民工维持生计养家糊口,风尘仆仆不远万里,意义重大数额也大。你为农民兄弟而奔波,可我却只为我一个人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而进退两难,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
俞春花说:“我想了一下,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孙总今天可以签这个字,但是,焦老板必须写一个正规的书面承诺。如果焦老板操作得不好,因孙总签这个字而被扣发了工资,不论是全部还是部分,你必须以两倍补给。如果涉及到法律问题,责任和费用由焦老板全部承担。”焦三窟把巴掌拍得很响说:“还是女同志心细,这个办法太好了。”
李四说:“春花搞这行已经二十年了,什么风雨没见过?这些问题难不住她。”焦三窟举起酒杯说:“来来来,我们共同敬俞老板一杯。”
办完这件事,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一直到分手,焦三窟也没有提那一袋面粉的事。与焦三窟分手后,李四问孙大草说:“我到现在也没问清楚,这笔工程款究竟是多少?”孙大草说:“二十八万。”李四抬起头惊叫道:“妈妈呀,这么多钱!难怪我问了好几遍,焦三窟都打了岔。叫我说,粉刷那么个小酒店,万儿八千足够了。”他后悔地哼了一声说:“二十八万的一笔款,吃了这么便宜的饭,你这人会不会算账?”孙大草问:“那依你的意思,要吃多少钱合适?”俞春花在旁边一直笑,笑够了说:“要是换成我,我得吃龙虾喝人头马,再搞他一个系列消费。”李四说:“花他个成千上万都不过分。”孙大草说:“都是民工的血汗钱。”俞春花说:“现在的行情是明码标价,你难道不知道?像这种结算单签字,消费个百分之五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另外还有回扣。吃是吃的,拿是拿的。哪像你,两手空空。”李四说:“这样吧,晚饭你请!饭后我们去洗脚找小姐,给春花找个鸭。今晚的消费你埋单,算交学费。”俞春花说:“我们教你认识市场,教你认识价值规律。”
孙大草说:“我不去,我肚子痛。”李四说:“孙家人气得肚子痛!”俞春花说:“经我们这么一点拨,孙老板是又气又悔,悔得肠子痛。不过,要学会在商场上混,你还得准备几次心痛。你必须经过人间、地狱和天堂三个阶段。”
孙大草说:“我不去,我没钱!”李四扑哧笑了说:“走吧。焦三窟知道我俩关系好,把给你的一点小意思交我保管了。他还特意安顿说,在你面前不要说是‘意思’,要说成是签字的润笔费或者稿费。可惜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十九
厄尔尼诺现象造成全世界气候普遍转暖,城市的夏天简直就像一个大火炉。旅游升温,避暑升温。人们或全家,或同事,或朋友,三五成群,恨不得倾巢出动。太阳岛上最好的避暑胜地首推上下枣园,夏天的枣园凉爽而不潮湿,舒适而不干燥。
下枣园迎来了它的黄金时节。寡妇庄园从早到晚敞开着大门,就像少妇叉开了双腿,随时准备客人上门。客人消费一完,立刻就把他们送出去,迎接下一拨客人的到来。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紧张、忙乱、兴奋的喊叫声中,在采购、杀生和被“上帝”招来唤去的奔跑中,枣园的老板们有了那种期盼已久的快感。他们热血沸腾,浑身来劲,脸上挂满了笑容。他们就像日本小说家星新一笔下那些闻到了特殊气味的人们一样,他们的干劲、幅度和耐力都比以往增加了一倍。李四甚至连平时一直低着的头颅都抬高了许多,步伐也比平时快了许多。寡妇庄园这些热血沸腾精力旺盛期盼光顾的老板们那舒坦极了的快感长久地保持和持续着。
芦苇阁夫妇俩配合默契。小徐爱吃红烧肉,又学过几天厨子。就这样做着吃着,吃着做着,结果是水涨船高,手艺和口感一起登峰造极。他的红烧肉于是就出了名,慕名而来的客人像走马灯,一拨去了一拨又来,生意因此红红火火。涣涣家的虽然脸上有点雀斑,一颗门牙有点翘,却有副好身材。高挑的个儿,又爱倒饬,就很惹眼。她常换一身时装在门前晃荡,脸却有意藏在枣树叶后面。反正客人也是走马观花,不去追究,有那么个影子就行。加上梁老板常给弟弟融一些客人过去,又有一个挺硬邦的厨子顶着,客人也源源不断,有时候还川流不息。芦草丛李四兄弟二人开的是清真馆,掌厨的李五有事没事喜欢戴一顶白西瓜皮帽子。虽是一个假回民,却也显得煞有介事。他们从千里之外的老家带来两个忠心耿耿的服务员,四人齐心协力,分工明确。李四管采购和财务,李五潜心厨房,突出农家风味,把小杂粮做得精道细致。外加清汤羊肉,已经成为回头客最多的一家。邻水泽的优势独一无二。它紧邻公路,近水楼台,客人往往捷足先登。老板张丽虽然徐娘半老,还抽烟喝酒,但却自我感觉良好。这就成为一种特殊资源。她还碰巧招募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女服务员,所以,她的庄园也顾客盈门。严峻的玉米香独树一帜,两个年轻女人做老板,笑骂声和尖叫声整日飘荡在枣园上空。人又长得各有千秋,在当地是很有些口碑的,口碑的广告效应在当地甚至超过了湖南卫视。不要说熟客,就是初来乍到的游人,只要闻到气息,拐着弯儿就进去了。其他几家园子也都各有千秋,显得忙忙碌碌。每逢周末,家家门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杀鸡宰羊,人声鼎沸。
惟独鸟岛楼是个例外,这里的生意每况愈下,已经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孙大草急,但他是干着急,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在一个傍晚,王萍萍来找他。
那晚的西边天际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乌云吞没了晚霞,吞没了重重的火烧云。孙大草刚刚遗憾而认真地看完那一幕,回到房间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片红云最后消失的极其惨烈的景象。王萍萍推门进来了,就像进自己家一样,没有丝毫拘泥。很明显,王萍萍近日缺乏到位的休息,她的脸上写满疲惫。
站在孙大草的对面,王萍萍说:“想和你说说话,没有缘由,也没有为什么。”孙大草请她坐下,说:“是的是的。好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我也想。看到鸟岛楼目前的状况,我几次都想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