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作协有几位和孙大草玩得不错的专业作家,他们是圈子内外众人昭昭的文学大家。大家们的笔触已经由写人和人类转移到写动物和动物界。他们出版了《藏獒图腾》和《野狼嚎》,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炒得沸沸扬扬,一版再版,一连八版,还呈断销之势。大家们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本,大家们在地球上空飞来飞去,讲学、采风和周游世界,牛×得很,风光得很!这些人有着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习惯和形象,白天睡觉,晚上写作。拼命抽烟,大口喝酒。“头发长到下巴上,硕大的脑门亮光光”。而孙大草不是,孙大草的形象和习惯离文豪艺术家相去甚远。三十岁以后,常有人说他像个乡镇企业家。作息时间一如常人。孙大草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艺术细胞在整个五官部位荡然无存。一头浓发,只白不脱,至今没有歇顶的迹象。抽烟头晕,喝酒不知其味,吃鱼和洋芋居然是一个味道。郝石曾经开玩笑说:“正如一则笑话所言,你活着的意义确实不大呀。”谁说不是呢?二十年的记者生涯,他的足迹遍布了省内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但却从未踏出国门半步。
细想起来,人类的笔触描写的范围,由最初的人拓展到古人、神人、神仙,到今天的写自然界、写动物。题材由现实、侦破、武侠、爱情、讽喻等等一直发展到科幻,一种比一种时髦,一种比一种吸引人。可孙大草的笔触却一如既往仍然停留在写人的阶段。写人他还不去写伟人、写名人、写明星、写大款,却还一根筋坚持写老百姓、写平民、写普通人。他至今认为,《国际歌》应该大唱特唱,永世传唱。只有奴隶才是天下的主人,是救世主,是历史的创造者。他认为陈胜吴广才是救世主,毛泽东是救世主,马克思也是救世主,而帝王将相的子嗣则不是。康熙不是,乾隆不也是。易中天在央视上说,贵族出身的康熙一生完成了八大政绩并且一一尽数。孙大草纳闷,央视这是怎么了,有一个频道把这个叫做易中天的人请到台上,一天到晚大讲特讲帝王将相。孙大草没有兴趣研究这是为什么,却仍然执拗地坚持写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普通人的油盐酱醋,普通人的恩恩怨怨,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不离奇,不惊险,不刺激,不死去活来,不刀光剑影,不惊心动魄,不触目惊心,不耐人寻味,不吊人胃口,不回味无穷。总之,他不知道什么来得快,不知道去赶个潮流,去投个机,去走捷径。他似乎准备就这样一根筋走到天黑。
现在,也就是眼下,孙大草早饭后坐在院子里看书看报看风景,有时也看游人。枣园别墅的院墙是铁栏杆材质,低低的一点,形同虚设,这为孙大草和游人双方提供了便利。孙大草喜欢锁着大门,客人从外往里看,他则从里往外看。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隔门相望。李四说:“这很公平,谁也不吃亏。”孙大草渴了喝茶,饿了吃饭。下午写作,晚上睡觉。持之以恒,雷打不动。他的生物钟从不紊乱,夜里一到12点,瞌睡虫就一定能把他拉到床上。
但是,有一天,孙大草的一个意外发现,却使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初衷和既定生活。
这天中午,孙大草从厨房端着饭去房间。在回头的瞬间,他发现有个人影朝这边觑视。那人站在芦苇深处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孙大草吓了一跳。再注意看时,那个影子迅速消失。芦苇摇曳,蛇虫出没,游人是绝对不会贸然走进那种地方的。吃着饭,孙大草想着这个人影,似曾相识,但没看清楚。
孙大草正在那里疑神疑鬼,冷不防又被李四伸在窗户外的脑袋吓了一跳。看见李四,他又想起那个人影,似是而非。见孙大草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四问:“乡党有心事?”孙大草说:“请教一个问题。我一个人住在一座空旷的别墅里,在外人看来,是不是就是古堡幽灵?是不是不可思议?是不是一定就有什么问题?”李四笑了说:“连我都觉着有问题,还不要说别人。”孙大草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初衷嘛。弄这座庄园,先是为王萍萍,后来是把自己逼上梁山。”李四说:“那你就开门做生意啊。叫我说,老婆的话是枕边风,不听不行,你却当成了耳旁风。那怎么能行?你一个人这么闲待着,让别人怎么想?百人百姓,你能挡住不让人家想?不让人家背地里说?”孙大草问:“莫名其妙!能怎么想?又能怎么说?”李四说:“别人具体怎么想怎么说,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可以给你交个底。现在这个世道,做了好事被人误解的不少,平白无故把人往好处想的却不多!”孙大草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生活隐私。我住在这里,关别人什么事?用得着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李四说:“话可以这么说,但关不关别人的事,这问题要看站什么角度去讲。美国和伊拉克离那么远,叫我说,伊拉克关美国什么事了?可是,美国还是要打伊拉克。咱们说你吧,你应该关别人的事。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你。”孙大草想,李四的话不无道理。人群中有许多特殊的群体,下枣园就是其中的一个。在这种特殊的群体中生活,你就没有脱离群体的自由。这是一个全民经商的年代,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要开张。所有人的远大理想是忙忙碌碌地做生意,忙忙碌碌地赚钱。生活中的另类,自然要接受人们给予的特殊对待。
孙大草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我的情况,你应该告诉大家。”李四说:“说不说是我的事,信不信则是别人的事。”孙大草说:“那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是做生意的。”李四说:“可大家知道你没做呀。客人转悠到你的门前,你的大门是锁着的。下枣园的老板们和世界上所有餐饮行业的生意人一样,见到客人恨不得伸手去拉。你没见邻水泽的张丽,长得那个困难样,却像一片膏药,只要见了客人,一下子就贴上了,扒也扒不掉。”孙大草说:“其实花这么多钱,租这座庄园而又不经营,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于心不忍。”李四说:“那就经营吧,给老婆也有个交代。你难道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把钞票像流水一样,白白地从你的手指头缝里流走吗?”
说实话,每逢周末,看着庄园老板们喜笑颜开,迎来送往;服务员忙得脚步点地,大有日进斗金之势,孙大草也暗自蠢动过。可是孙大草知道,“上帝”不好伺候,钱也没那么容易赚。看到一些客人的过火行为,孙大草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孙大草满世界飞时,每到一家宾馆或干净一些的场所,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脚底是否干净,衣冠是否整洁,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否可以吐痰或扔垃圾。可是换个角度再去看,他才发现那些注意细节的人竟然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客人不会刻意修饰自己的言谈举止,也不会特别在意别人的劳动成果。
一想到这些,孙大草的头就又大了。孙大草说:“客人上门,要吃要喝,要住要玩,事无巨细。有的客人还吆五喝六,不可一世。遇到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客人还行,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和难缠的,烦都烦死了。我在八方度假村时,来了一个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大款,两条腿都没了,拄着双拐,领着一个俄罗斯小姐、两个保镖和三条大狼狗。那狗拉了一走廊,活像人屎,恶心得其他客人大呼小叫,人家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领着洋妞和狼狗到处逛呢。”孙大草叹口气说:“我很矛盾,有客人愁,没客人更愁。西部石化的副总答应过一些客人,我想早做安排,打电话落实具体时间时,人家说,部里又要搞一次机制转换,搞一次整和归并。领导的位置都晃晃悠悠了,工人度假的事先放一放。就凭咱这个地理位置,靠零客恐怕是指屁吹灯。厨子服务员一来,费用一下子就增加好几倍。说到服务员,又是个头痛的话题。张大堂的媳妇我已经打电话催了好几遍了,长途呢,光电话费就不少了。天天说动身,至今没见人影。”
李四说:“你说的是。为了减少麻烦,慢慢适应,你可以先接待住宿和玩牌的客人。如果有吃饭的,你介绍到我那里去,等于我多了一个接待的窗口。你这里的客人要吃饭时,我可以给你做。你抽百分之十,这样就省劲多了。”
对于李四,孙大草已经有些看法了。“商人重利轻别离,昨日前楼卖茶去。”商人重利,商海无情,不可不防。他的话仅供参考,绝不可全信。这次租赁枣园别墅过程中发生的太多变故,以致使最终租赁费比原来多出五千元。细想起来,那么多的巧合里,人为的痕迹太多。正如王萍萍所说,枣园别墅明明是一座空园子,明明在那儿闲置着,可却在李四出面联系的几个小时前被人承包了。这个说法太牵强,这件事太蹊跷!“无奸不商”是李四常说的一句话。但孙大草没打算和他计较,这件事孙大草无法深究,因为毕竟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而已。众所周知,餐饮业的利润是百分之五十,他能留给孙大草百分之十,到底还不算斩净杀绝。虽说一顿饭两三百元,孙大草只有二三十元的跑腿费,但毕竟是李四的一种心情和姿态。
孙大草同意了他的方案,他们制订了详尽的采购计划,仅床上用品就有被套、棉絮、枕芯、枕巾、枕套、床单和褥子。李四说:“数量必须比现有床位多出三分之一,要有换洗的。加床也必须买,要不然,多出几个客人时咋办?员工住哪?”玩的东西有桌椅板凳、棋牌麻将。其他类物品主要是烟酒糖茶“三泡台”、啤酒可乐和雪碧。
孙大草开着车,他们专程到省城的旧货市场采购,这里的货物物美价廉。孙大草又叫上他的朋友武博。武博是回民,回民有经商的天赋和传统。他请他帮忙,是想顺便听听他的意见。很早以前报社实行了聘任制,武博实际上成了自由撰稿人。他半生沧桑,一边写稿,一边尝试了世上差不多所有的赚钱项目。他似乎赚到了钱,但他仍然不停地折腾着。从他身上看不出大款的样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进其他消费场所,平时坐公共车上街。他经常和孙大草谈赚钱的项目以及相关事宜。应该说,和孙大草相比,他是赚钱方面的专家。
走进旧货市场,孙大草一下子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他看到了许多没有列入计划而又需要即兴采购的物品。他感叹市场繁荣、品种齐全、应有尽有,他甚至看到了修整花草的铲子和割草的镰刀,这些东西是拾掇庭院、美化环境、吸引客人的必备工具。孙大草像花别人的钱一样,大手大脚一直采购到市场下班。李四跑出去租了一辆大卡车。全部物品装上卡车后,孙大草开车跟着卡车一路狂奔。满满的一车货拉到枣园别墅后,已经到了后半夜。
三个人像小时候过年一样激动地彻夜不眠。武博本来是忌酒的,那晚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今天破例,喝它一瓶。”第二天,三个人把一切收拾停当后,武博说:“这一下就看你的了。这么好一个地方,赚不到钱真是说不过去。尽快找个服务员,尽快搞个开业仪式吧,我来祝贺。”孙大草说:“仪式就不搞了,累人还欠人情。再说,咱这才开了半拉子,还没有客饭。”李四说:“叫我说,开业仪式为的就是募集资金。我开业那天,来了三百个放炮的,弄了一万多元呢。”孙大草说:“不要不要,咱不搞。那样太张扬,也太招摇。”武博和李四同时说:“开业要的不就是这个劲嘛!”孙大草说:“不行。我能请到几个贺喜的?万一开了张没客人,或者顾客盈门咱却没饭给客人吃,那不把人的大牙笑掉了。”武博说:“大草你一定要有自信心。还没开业,你先说了那么多不吉利的。不好不好!”李四说:“你省上那么多朋友,还有县上的,八方度假村的,还有焦三窟、俞春花,比我们的熟人多吧?”孙大草说:“快对了对了!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叫,叫了人家也不会来。白丢人!我想了,给下枣园几个老板,还有码头上开船的船长准备一桌饭,大家高兴高兴,倒是应该的。以后大家免不了互相打搅。这都是后话,咱现在先请李四找厨子和服务员。李四是这一带的老人手,又爱走动,熟人多。等找好了服务员,开始接客就行了。”孙大草觉得他的话没说好,就又补充道:“说错了,过去妓院才叫接客,咱应该叫接待游客才对。”武博说:“你再不能胡说八道了,不吉利。”
武博走后,孙大草开门三天,没有等来一个找工作的,也没有等来一拨客人。孙大草纳闷了。生意这东西太怪,就像打猎一样,没带枪时满地跑着兔子,带了枪,兔子跑得一个都没了。前一阵子,客人像潮水,恨不得冲开大门涌进来。现在开门迎客了,客人却又洛阳纸贵!
第四天是个周末,一直等到下午,终于有一批客人迈着八字步走进来。但问题接踵而来,首先是没有服务员。客人进门,孙大草立刻就闻到了上帝的气息。这个要茶,那个要水;这面问饭,那面又问厕所。叽叽喳喳,婆婆妈妈。孙大草打电话问李四要服务员,李四说:“你大年三十借笼屉,你蒸着吃,让我烤着吃呀?”孙大草问:“那怎么办?”李四说:“好办!介绍到我这边来呀。”孙大草恍然大悟:李四真把这儿当作他的一个接待窗口了。他帮着办所有事情,就是不帮助找服务员。孙大草想起了王萍萍。王萍萍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帮助他的。
孙大草又给涣涣打电话,给张丽打电话,大家都忙,忙得口气都变了,都不耐烦了。忙得不想多说一句话,就把电话压了。只有严峻态度尚可,还是那种娇滴滴的声音。她说:“我这儿暂时不忙,先借你一个。等会儿我这里忙了,你赶紧还我。这样行不?”孙大草说:“行不行都得行了。快快快,叫你的服务员飞着来!”
可是,借来的服务员她啥东西都找不着地方。有她问的那半天工夫,孙大草都送上去好几回了。难怪人说借的猫不逮老鼠。其次,是满足不了客人像尿毒症患者一样滴滴答答没完没了举棋不定的消费要求。去芦草丛定饭,那只是李四的一厢情愿,完全不符合实战要求。服务员前脚刚把菜单送过去,后面更改的菜单又跟着来了,服务员扯展两条腿跑也跟不上趟。菜单好容易改定了,李五又顾不上做了,他要忙着给他自己的客人上菜。傍晚时分,还没吃上饭的客人终于等不住了,竟然连茶水单都不埋便扬长而去。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拿很大的大话吓人。
站在夜幕中,饥肠辘辘的孙大草哭笑不得。“妈个巴子的!贴进去茶水、纸杯、扑克不说,还得搞卫生。”古人说:“钱难挣,屎难吃。”孙大草算是真正领教了。他给张大堂打电话诉说之后,张大堂说:“早知这样,你买好锅碗瓢盆和菜放下,我来给你做。”孙大草把他的名字叫得响响地说:“张——大堂!你尽是马后炮。你媳妇到现在还没有来,生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