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唱完歌就撸起袖子迈着猫步说：“哈哈，终于轮到我胡汉三了。”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把袖子撸起老高，一副过把瘾就死的样子。没出两个回合，他抓到了一个美眉。有人说：“快摸是谁。”他摸完长发，故意说：“男的。”就要在身上摸。郑韦干涉说：“不行，只准摸手和胳膊。”总监说：“无效。裁判说了，任何人都要遵守游戏规则。对不对？总裁判？”孙大草明显地感觉到，经过了这个晚上，自己硬棒起来了。他能做到铁面无私、坚持原则和六亲不认了。他大声喊道：“对！无效。”郑韦说：“总裁你看，她像个可怜的小鸡一样，被男人抓着，一副就要被宰割的样子，你生点怜悯吧。我知道，你这人和他们不一样，你一定是怜香惜玉的。规则可以不断完善，法律也是在不断地完善嘛。对不对？”孙大草又似乎被郑韦谦卑的态度和动听的语言感动了。他说：“加上郑韦刚才说的这一条，只准摸手和胳膊。”有人起哄了：“这不公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蒙眼男人说：“单凭一只胳膊，什么也摸不出来呀。”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反正不能摸身上！”男人更是嚷得凶：“游戏开始时干什么来者？奇怪了，光想着摸男人啊！”郑韦说：“好好好，游戏是我发起的。我检讨，我来收拾这个残局。那就加上腿和脚。”有人问：“大腿还是小腿？大腿齐哪儿？大腿以上还有没有其他规定？一次弄清楚。”郑韦说：“那就膝盖以下吧。”男人们失望地呃了一声又起哄：“女人能摸男人，男人就不能摸女人？不公平。”郑韦看孙大草，孙大草说：“民主集中。本总裁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不论男女，只准摸四肢。上肢止肘关节，下肢止膝关节。摸过者算违规。”有一个人狂喊：“我想违规，我真的想违规！你们就让我违一次规吧！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孙大草说：“不行！从现在开始，犯规的人罚唱一夜，直至唱到气绝身亡。”
蒙眼男人摸完美眉的一只胳膊，自言自语说：“这是谁呢？还有香水味。”又去摸另一只胳膊。有个女人说：“两只胳膊有什么不一样？”蒙眼人说：“感觉不一样啊。”他故意把“感觉”两个字咬得很重。又说：“新规则是摸四肢，我又没有违规，喊什么喊！”又俯下身摸腿。刚一摸，美眉叫了起来：“我认输，我认输。”蒙眼人说：“你这是躲避嘛。”又有人起哄：“这么宽松的条件，还不打自招，应该加倍唱歌，也唱到气绝身亡。”
又是一个新问题！
孙大草感到了裁判的苍白无力。规则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人世间的游戏，一怕没规则，二怕规则有漏洞。没规则的游戏谁也玩不起。规则达到一定的规格就是法律。法律将伴随人类的进程无穷尽地演绎下去。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每朝每代都没忘记给自己的臣民制定法律，没有忘记给自己的臣民戴上枷锁并且随时紧一紧。但是至今为止，没有也不可能有一部被公认为尽善尽美可以一成不变的法律文本供今人和后人使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乌尔纳姆法典》不能，公元前18世纪古巴比伦王国的《汉穆拉比法典》不能，共和时代罗马的《查士丁尼民法大全》不能。夏代的“禹刑”不能，战国时李悝的《法经》不能，《秦律》不能，隋朝的《开皇律》不能，孙无忌的《唐律疏义》也不能，元世祖的《大元通制》更不能……
那一晚孙大草和郭台长同住一室。安排客人入睡后，孙大草和郭台长谈到了院子里的游戏。游戏最终因为规则上的争议发展到由郑韦做了自我批评而宣告结束。他们谈到了游戏规则。游戏是讲究规则的，可规则从来满足不了游戏的千变万化。人们喜欢在规则跟不上游戏的有漏洞的游戏中，寻找由漏洞带来的刺激。人世间的事物千奇百怪，千差万别，千头万绪。规则不可能一步到位一劳永逸尽善尽美包罗万象。事物是复杂的，规则未及的地方实在太多。换句话说，超出规则的地方实在太多。规则是死的，而玩游戏的人则是活的。制定规则的人永远显得苍白无力，永远不能面面俱到。还有一种可能是：等到规则天衣无缝了，人们也就不去游戏游戏规则了。但是，规则健全至百无一漏注定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注定是黄花菜凉了的时候，所以，钻规则空子的人也就永远不会绝迹。比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这个致富过程，就足以说明人是极不守规则的。人其实很可怜，正道上富不了，就在歪道上做文章。上面一个政策，下面就能富一批人。《破产法》好不好？挺好的。《破产法》可以解决很多死亡和面临死亡企业的众多问题。但是有人却借破产的机会暴富了，够吃几辈子，而广大工人则被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住房公积金制度好不好？也挺好。这个制度使二战之后无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们有了安身之处。可是我们引进并且试行以后，全国人民在公积，海南省有人没买房子，却拿着买房子的假手续，多次套领住房基金，最多者达百万元。医保制度也是个好东西，可是却有医院和享受医保者合伙套取医保费。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表面的原因是规则没有健全，没有完整的保证体系。实际上说到底，是玩游戏的人不遵守游戏规则甚至改动了游戏规则。我们正在改革，正在尝试，正在进行第一次。任何事情只要还没有尽善尽美，没有无懈可击，没有天衣无缝，就难免会有漏洞，难免就有人钻漏洞的空子。改革进行几十年了，这种现象有增无减。
孙大草由此想到了李四。他们已经有了近半年的交往。从李四出于明确的商业目的煽动孙大草租下枣园别墅，到李四企图和他进行“马关条约”式的合作经营；从借款购电视机一直到谋取小小的一堆柴火，表面上他似乎都在按游戏规则办事，他从没越雷池半步，也没有明火执仗。但是，他最终的目的和预期的效果却和明火执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遵守游戏规则仅仅是游戏的一个方面，规则后面涌动的暗流，才是玩游戏的高手潜伏在游戏后面的真正目的，才具有重大的杀伤力，正如地震引发的海啸。这就是小商人的人生哲学，他们把这种哲学设计到游戏机里面，使无数青少年沉湎其中如痴如醉如癫如狂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最终输掉时间输掉铜板，输掉意志输掉理想输掉对人生和前途的信念。但是，游戏机的把戏被人们识破之后尚可以杜绝和取缔，而储存在人的意识形态里的与生俱来的哪怕是比较低级的生存谋略，却能永远与人为伍。
孙大草已经进入这个圈子，这足够他学习一生。
第二天的早饭按照农家习惯安排在上午十点。刚开始上饭，李四不失时机地通知孙大草和涣涣家的说，客人待会儿就走，你们赶快把消费账单拿过来。孙大草说：“我只有住宿一项，和客人又很熟，怪难为情的。你看着结一下账行了，我就不写什么单子了。”李四说：“写吧写吧。有啥呢，就是个结账依据罢了。没依据凭什么结账？”拗不过，孙大草就写了一个。
吃过饭，客人准备乘船去看恐龙足印。动身前，郭台长问孙大草：“要不要一块去看看？”孙大草说：“不了，去一次就伤感一次。每次看到那么庞大和强盛、那么不可一世的物种照样也会灭绝，也会化作尘埃，就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看得很淡，甚至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郭台长说：“没那么严重吧？”孙大草说：“就那么严重。有关专家说，如果把地球的寿命比作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那么，从零到十点，地球处于沉寂状态。十到下午一点，地球孕育并且承载过强大的生命。恐龙就出现在这一时期。下午一至六点，地球复归沉寂。从六点开始，地球再次孕育了从微生物、藻类、无脊椎一直进化到人类的生命过程。现在是傍晚八点，夜里十点，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宣告结束，地球重归沉寂。十二点，地球消失。可怕不？”郭台长说：“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不过，我不在乎。我的绝招是，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只管看，不去联想。这样就活得轻松了。因为这些东西毕竟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毕竟只是距今四千五百万年前的文化遗产而已。”孙大草说：“问题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郭台长又说：“据说这里的恐龙足印之大是世界之最，这就更有多看几眼的价值了。”孙大草笑一下说：“我们完全有权力这么说，说法是因需要而产生和确立的。现在权威界有个习惯，产生一个说法并不难，而要否定一个说法，则需要大量的充分的有目共睹的事实，还需要确凿的可信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谁想否定这里的恐龙足印之大是世界之最，除非他再挖出一个比这大的，然后从理论上进行阐述。否则就是累死一大群专家学者也是休想。”郭台长说：“那咱们就抱着这种心态再去看一次试试？”孙大草说：“不了。我去又得增加一个人的船票和门票，不少钱呢。”郭台长惊讶了。说：“吆呵！学会算账过日子了？当年，你可是我们中间稿费最多的一个，还供养着一个上大学的妹妹，从没见你这么细过。”孙大草避重就轻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是跟李老板学的。”站在一旁的李四说：“孙老板啥水平，用得着跟我学。”孙大草说：“哪里话，三人行必有我师。”郭台长说：“也是也是，不足为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世上还真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原来生存条件好些的，现在就都不好了。原来不好的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好的了。你看，建筑工人、个体户、环卫工人等等吧，原来确实不好，现在又都特好，好得让人受不了。几乎所有的好与不好都调了个个儿。环卫工人以前叫扫马路的，连对象都找不上，现在却是国家公务员！我们这些个穷记者现在的日子也不错，工资不拖，奖金不误。这次出游，我们的经费就很充足，见单全埋，不打折扣，在你们这儿更不例外。不像过去，每到一地，恨不得把记者证举到头顶上，希望对方打折优惠。那是一段记忆犹新的日子。嗷对了，我想起来了，明白为什么了。你近来情况似乎不大好，消息传得很快。新闻圈子这个特点一如既往，你的近况我听说了。”见李四在场，郭台长斟酌了一下说：“不过没关系，大势所趋。谁摊上都得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人为的事情。想开就好了，过了就好了。”
送客人走后，孙大草给李四抓上一支烟，拍着李四的胳膊讨好地说：“李老板，董事局主席先生，有件事情我们商量一下。我粗算了一下，这次食宿加一起，你有一万元收入哩。借我的钱该还了吧？”李四说：“哎呀不行。这笔钱先付俞春花的菜款，我在她的菜铺已经欠了近万元了。”孙大草说：“她之所以能拉住那么多客户，就是因为她允许赊账。她既然允许，你就赊着，反正她又不急着用钱。”李四说：“谁说她不缺钱？她最近和那个男人正闹离婚，自己买了一套房子搬出来住，正装修呢，急等着钱用。”孙大草说：“那行，节日期间你肯定有一大笔收入，就该先还我了吧。”李四说：“恐怕还得等一阵子，我八面子等着钱呢。今年的房租用买电视机的款和有线电视初装费抵一部分外，还要付出一万多块。我还欠鸡羊鱼款，几笔加起来，总共好几万呢。前几天老婆又打电话来说，她们县上又有提干的机会了，急等钱送礼呢。”
李四说起老婆提干的事，孙大草也想起一件事说：“嗷对了，你从田芳那儿拿的两个内部液化气罐子还没交押金是不是？你说随后送去，可是你至今没送是不是？”李四说：“是。”孙大草说：“田芳说她的工作要变动，正在移交手续。她问你，罐子用着还行吧？押金是她垫付的，钱不多，因为我们的关系，她不好意思催。怕你忘了，让我给你提个醒。”李四说：“她的工作那么好，又变动到哪里去？”关于田芳这次工作变动，孙大草知道一点信息，但他没有回答他，说：“这应该不是你关心的事。欠人家的押金这么长时间，就算人家编个理由总成吧。”李四说：“我去过，她没有在。”孙大草瞥他一眼，说：“去之前不会打个电话？李四你干别的还行，只是撒谎的水平一般。”李四说：“那么个破罐子，再婆婆妈妈的，我就不要了。现在的人都犯这个毛病，仗着大企业的信誉，在液化气上短斤少两。算下来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孙大草说：“随你便。借我的钱稍微拖一拖也可以，咱们把昨晚的账结了。”李四问：“咋个结法？”孙大草说：“自然是按我给你的账单结呀！”
昨天晚上，李四只分给孙大草10个客人。李四说：“这次的人数一直变动，只有这么多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又腾出一间员工宿舍，把李五小芹都撵到外头去住了。孙大草在心里说：“妈个巴子李四，你又涮老子一次。”凌晨休息时，有两个在客厅唱歌的小青年唱高兴了，拍着沙发说：“我俩今晚不过去了，就睡沙发。”孙大草见外面已经黑灯瞎火的，就说：“有床，为你们准备了十四张呢。”小青年就住了。当晚唱歌和玩游戏时，孙大草提了两捆啤酒，一箱矿泉水，那算他送给同行的。因此，孙大草早上送过去的账单上就只写了“住宿12人”几个字。
李四说：“你那面只住了8个，哪来的12个？”孙大草说：“你分来十个，后来又有两个人没回去。”李四说：“我分去八个，而不是十个。至于你说的那俩我不管，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有没有这么回事？我表示怀疑。”孙大草说：“就两个人的事，没必要把话说那么难听，难道有混进来的不成？”李四说：“总人数是有数的，三个园子相加，总要对上吧。”孙大草说：“李四你真他妈行！昨晚喝酒时，我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你，不要再算计你这个乡党了，应该和平相处了。可你给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变本加厉了是不是？昨晚我刚说过这话不到五分钟，你就把那一车子柴火琢磨走了。今天可好，你让我们报各自的住宿人数，我报来了，人家也埋单了，客人还没离开太阳岛，你又从我身上抠。”李四说：“人都说你这个人不识好歹，看来是真的。有八个人的收入，总比没有好吧。你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敢给你介绍客人？”
孙大草曾经说过，吵架时要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现在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看人家李四，已经很老到很成功地运用于实践了。人家才是吵架的高手，煞有介事，出口成章。把你气晕了，人家还好端端的。孙大草说：“这话应该我说，咱们就事论事。我们报的人数，客人肯定是认可了的，要不然，你当时就要找我们核实是不是？”李四想了想说：“那可能是郭台长带了两个亲戚住你那儿了。反正你的园子是按八个人结账的，不信你打电话问。”孙大草哭笑不得：“李四真是个人才！你让我丢人是不是？客人是你接的，事是你办的，账是你算的，我没缺弦吧，我凭什么给人家打电话？我打给谁？郑韦还是郭台长？人家操心你哪个园子安排了多少客人这种屁事！”李四说：“那么我打？”孙大草说：“你别扫客人兴了，也别让我丢脸，我丢不起这个人！”
李四说：“不敢打电话问，那就是八个人。”
孙大草说：“我看咱们的交往到此为止吧。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按游戏规则玩游戏，别玩火自焚，也不要真想着你是什么董事局主席。什么狗屁董事局？董事局是由股东组成的，我们合股了吗？我们是董事会吗？有些人就这样，什么事弄个一知半解，专拣好名字叫。把双手往腰上一插，就以为自己是毛主席了。你李四最多算姓曾的放在这儿的一个联络员而已，别拿个鸡毛当令箭了。拿个桃红当大红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