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两天，全国的大部分地区开始降温降雪。大雾和降雪使公路上车祸频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的西方国家那种数十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连环相撞的惨剧，在我国开始上演。太阳岛上仍然无穷无尽地吹拂着干冽的风，残枝败叶漫天飞舞。被称为冬的精灵和使者的雪仙子不见踪影，太阳岛大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之势。
李四悄无声息地返回枣园，打破了孙大草和李五之间虽然斤斤计较但表面尚能维持的平静生活。
那天天刚黑，他们正准备吃晚饭，忽听有人轻叩大门。小芹说：“大表叔回来了。”就跑出去开门。果然，李四提着一个很像样的旅行包，一副归国华侨的感觉。他边吃饭边讲一路上的历险，讲公路上大雪后惨烈的车祸。他说：“在电视上看外国人的车祸，一串车都挤在公路上。咱们的车祸就惨了，追尾能追到公路外面，车和人都摔成了碎片。”李四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国的高速公路护栏强度不过关。央视《焦点访谈》已经就此问题做过一期节目。他又讲他怎样和长途车司机讨价还价。他说：“因为第一辆车票价高，我坐的是第二辆。要是坐第一辆车，我就永远地躺在那片雪地上了。”他看一眼孙大草说：“如果是那样，欠有些人的账就永远没希望要回去了。”他叹一口气说：“唉，就这样抠了一路，钱还是花了个精光。只剩下几毛钱，差一点回不来了。”
孙大草说：“你是怕我要账吗？一见面就哭穷。”李四说：“不怕！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实话告诉你吧，不但那笔账还不了，我还想问你借钱呢。”
孙大草说：“那绝对不可能！我已经是江郎‘财’尽、身无长物的人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放下碗筷，李五就出去了。兄弟两人似有不和，这一点刚才在饭桌上已经表现出来。李四这次是来筹钱的，家里急用。否则李四不会冒这么大风险，风险是明摆着的。不但上了路有危险，在枣园也有危险，危机四伏。万一走漏了风声，被债主围困起来，被杀羊宰牛的回族兄弟围困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从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而又闪烁其词的对话中，孙大草听得出来，老家缺钱是因为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有老人病危，需要立即安排后事；二是李四老婆的工作问题。想要个官职，却至今没有办妥；三是弟兄中问谁的官司败诉。这些事情都要钱去摆平，而且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李四走后的这段时间，芦草丛断断续续有点收入。李五让小芹管着，平时一个子儿舍不得花，这次却都得交出来。李四把账本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问，就弄得气氛有些紧张。
李四问：“你们晚上一般干啥？”小芹说：“打麻将。”李四说：“那就打，算作给我接风。”孙大草受不了小芹打麻将时的赖皮和视钱如命。他站起身说：“我有事，明天中午我提瓶酒来，算作为你接风。”
第二天上午，李四瞒着孙大草，开车去花牛公司收了一大笔款，打到妻子的账户上。妻子用钱买官，这件事情被放在了第一位。他返回枣园已经是下午一点。李四拍拍身上的灰土，松口气说：“喝酒喝酒，喝老孙为我准备的接风酒。”大家举起杯，李四看一眼孙大草说：“老孙最近胖了。”孙大草说：“你的意思是芦草丛的生活好！”李四问：“一天交多少钱生活费？”孙大草停住筷子说：“你给定个标准。”李四说：“二十元不多吧？”孙大草说：“行，以后我就不用天天操心买东西了。”李四说：“先交还是后结？这阵子大家都等钱用。”李五说：“电费押金还是孙哥垫交的呢！”李四说：“那算借款，老孙又不是不要还。”李五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喝酒就喝酒，哪来那么多话。”李四说：“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的人。老孙今天和我们一样，平起平坐。说说怎么啦？前些年知识分子蹲牛棚时，还不如普通人。”孙大草说：“李四你放心，在很多方面，我和你绝对是不一样的人。所以，我们今生今世永远不可能平起平坐。况且，我今天不是来坐牛棚的，也不是劳动改造。”小芹说：“着着着，公鸡叨了母鸡毛！”
回到别墅，那口气还在孙大草的心口顶着。活到这个岁数了，又经历这么一茬，让别人这样说，实在不值。其实呢，天下之事，合久必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能收回一点借款，再把电饭煲要回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干吗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寒碜？至于小芹，她还小，她不懂世事的艰难和人情的无奈。也许主子把她卖了的那一天，她还会帮着人家数钱呢。但是无论如何，她知道忠于主子，这无可厚非。这是她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最原始基因。
这时，李四把别墅的大门砸得咣咣响。进来后，他笑着说：“老孙才是个毛鸡鸡，开玩笑的话就往心里去。”孙大草说：“你们李家有家传的算计人的毛病。李五算计人的手段还说得过去，你却就是赤裸裸的了。”李四抓一支哈德门香烟给孙大草说：“你多心了，咱们之间谁跟谁。今天没事干，我陪你打猎去。我有一杆老土枪。”孙大草说：“我是守法公民，知道保护野生动物。”李四给孙大草点上烟说：“咱们只打兔子。这里兔子泛滥着哩。”
李四的话真真假假，每一句都需要认真甄别，但这句话却是真的。这一带野兔又大又多，一出来就拖儿带女，横扫一片。有时候甚至敢瞪着血红的眼睛与人对峙，春夏秋冬，地里的庄稼常被糟蹋。见孙大草犹豫，李四催道：“走吧！今天是圣诞节，打只兔子晚上喝酒。”
孙大草心里掠过一丝凄凉，光阴如梭，不知不觉又到年底了。小时候老觉着岁月漫长，日思夜想，一个年关等不来。可是三十岁以后，时间就如白驹过隙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难怪古人要说寸金难买寸光阴呢。
他俩去到芦草丛，李四撅起腚从床底下拉出那杆锈迹斑斑的老土枪，枪栓已经锈死。他们动手把枪拆成零件，一件件擦洗后，再重新组装起来，枪栓和扳机能动了。他们又在炉子上把底火烘干，用酒瓶子把火药碾碎。孙大草站在院子试着放了一枪，扣动扳机后，底火响过半天，孙大草都准备收枪了，枪膛里才嗵地一声，砂弹打得枣树的枝条刷刷乱响。当时电视上正播出反映澳门百年荣辱的电视连续剧《铁血莲花》，孙大草说：“这连一百年前澳门总督沙瓦得的枪都不如，也就是吓唬吓唬兔子罢了。”李四说：“就这还是绝无仅有的，去年有人出四千块钱要买我都没给。”他把枪交给孙大草背上，说：“咱们抓紧时间行动，下午是兔子出来吃草的时候。你再回去拿上你的大电筒，咱们赶紧出发。”
他俩往后山去。过马路时，见有几个陌生人走过来，李四跑远了站着撒尿。等那一行人走远了，李四赶过来说：“我以为是公家呢。”孙大草说：“你不会是潜逃的案犯吧？见了公安就躲。”李四说：“公家的人见枪就收，还罚款和拘留呢。”孙大草说：“刚才我还纳闷，打猎这种从皇帝到百姓都喜欢的好事，为啥单单选中了我？我还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呢。现在我明白了。”李四说：“别把好心当了驴肝肺，我可没有叫你替谁背黑锅的意思。”孙大草说：“还有一段路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说，古代有人得了三百两银子。怕别人偷走，埋在地里。又插一块木牌，上书‘此地无银三百两’。邻居阿二把银子偷走之后，也插一块木牌，上书‘邻家阿二不曾偷’。今天如果来人把枪收走就好了，你借我的四千元就不用还了。”李四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两人喘着粗气，都自嘲地笑一下。
后山的兔子还真不少，但就是枪不太好使。这种枪的扳机扣动以后，烟火乱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孙大草自然不会把它举起来再把脸面伏到瞄准器上。他只是双手把枪端着，掌握个大概而已。兔子很顽皮，像逗人玩一样。孙大草举枪扣动扳机，底火冒烟之后，兔子才消消停停慢慢腾腾地四处逃散。就那也完全来得及，兔子藏好了，枪膛里才嗵地一声。兔子这时候又都从草丛背后踮起前爪朝这边看，弄得人哭笑不得。李四说：“等天黑吧。晚上，兔子看见亮光会原地不动，一直到枪响。”天黑以后，李四就用电筒照，一直照到那个装有蓄电瓶的强力电筒没电了，李四说的那个状态始终没有出现。山里开始刮风了，孙大草的脚冻得生痛，他们开始往回走。孙大草问李四：“打猎为什么不叫李五？”李四说：“李五看见枪就尿裤子。小时候，和伙伴玩手枪走火，子弹从腋下打进去，从后背上出来。把肺打了个大洞，离心只有一公分距离。”
回到芦草丛，只看见小芹一个人。李四问：“李五哪？怎么没有做饭？”小芹说：“找五魁喝酒去了。”李四对孙大草说：“咱们也喝酒。”孙大草说：“喝吧，好坏也算个节日哩，没有肉就来点素的。中午那瓶酒还有吗？”李四说：“恐怕不够！我这里都剩下好酒了，太贵。再说，一次不好喝两种酒吧。你去再拿一瓶来，咱们一醉方休。”孙大草说：“也行，炸一个花生吧。”李四说：“没有花生。”孙大草说：“我才买的，在厨房放着。”李四说：“拿来，拿到这边来炸。”孙大草说：“你听清楚了，在你们厨房放着。我的厨房里啥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灶王爷。”停顿了一下，孙大草说：“算了，我不想喝球子了。”小芹问：“你们打的兔子哪？”李四看一眼孙大草说：“本事不成得很！连个兔子毛都没有打着。”小芹说：“咋弄的吗？表叔爷临死了，想吃一嘴野兔肉都吃不上。”孙大草说：“中国人真是够呛！临死了还要吃口野味。”小芹说：“不是嘛，大表叔爷没几天日月了。不能动弹了，儿孙们都往回赶哩。表叔非得来一趟，就答应给表叔爷打只野兔。”
孙大草问：“李四刚来又要走？”李四说：“没办法，大伯病危，就这两天的事情。”孙大草说：“我被你弟兄俩借成穷光蛋了。小拓已经打了两次电话，要我交电费押金，再不交，人家就停电了。你看借我的钱……”李四说：“我是想还来着，可是我没有啊。就连这次回家的路费还没有凑齐呢。回家安葬老人总要用钱吧？说真的，我还想问你再借点呢。”孙大草说：“四千元还不上，一千五百元该还上吧？再不行，五百元起码还上吧？你总得让我生活吧？”李四说：“听李五说了，五百元的押金条在你手里，你先拿着。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两天再借我四千元，凑个整数，一万。好记，到时候也好还。”孙大草说：“李四啊，你说你只上了三年学，我看你是谦虚了。你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埋伏，我怀疑你读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有没有个连环计？你给我用上了，而且你还在用。你从哪儿学来的？”
李四说：“人生是个大课堂，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嘛。告诉你，不容易啊，我也是交了学费才学到的。”孙大草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咱们的关系真的恐怕很难发展下去了。”说罢他摔门而去。
回别墅的路上，孙大草接到曾副局长打来的一个电话。他说：“老孙啊，年底了，那五千元转让费该给了吧？”孙大草吃了一惊，问：“五千元转让费是在一万五千元基础上而言的，总共两万元，我一次性付清了啊。哪里又来的五千元之说？”曾副局长说：“不对不对，这个庄园本来就是两万元租出去的。我没夯着吧，费那么大劲转包给你，我一分钱不赚，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孙大草说：“我们可是白纸黑字，写了合同的，费用这一条写得非常清楚。”曾副局长说：“你如果记不清楚的话，那么我现在提醒你一下。合同上写明的两万元是承包费也叫房租费，而不含转让费。虽然合同上没有写明这笔转让费，但是我有证人。证人的证词一样管用。”孙大草想，这个李四真是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了。就说：“你的证人是李四吗？作为兄长，作为前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李四的证词你最好不要采信。因为，当我哪一天给钱让他说实话的时候，他会立即翻供，会回过头为我作证。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只要有钱，叫他吃屎他都会一路小跑。那个时候，你就会非常被动。”曾副局长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不在乎。在一半年之内，李四还不会背叛我。他目前租用着我的房子，一年的房费就是三四万元。谁要把他拉过去，除非付出同样的代价。我想你不会为五千元付出那么高代价的。至于以后，我根本不会把眼前的这个职务看得特别重要，我们当地人更是如此。大家心照不宣，凭我目前这个样子，就算人民一下子还夺不了我的权，终究有那么一天，我自己会主动放弃现在这个职务的。但是眼下，我还会坚持问你要这笔钱。你再准备五千元给我，你要坚持不给，就让法院判决好了。”
这事还真有点说不清了，孙大草想。合同是法律文本，是法律采信的第一要件。但是合同之外的证据同样有效，同样具有杀伤力。经济纠纷尤其如此。法律怎么越健全相互就越抵触？法律健全了，官司打黏了，人的智商达到了冰点。有一条法律规定，卖淫嫖娼要拘留，要罚款，但当事人享有被告知亲属的权利。有些警察就一定告诉给人家的配偶。造成很多家庭支离破碎，把一个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制定法律的本意是从人性和人权的角度考虑的。既然是当事人的权利，就应该征求当事人的意见。享受这个权利与否，告知与否，告知给谁？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兄弟姐妹也是亲属嘛，干吗非得让人家夫妻反目？解决这类问题是法律专家的事，但最先遇到类似问题的却都是普通老百姓。等到法学专家坐到电视机前把问题说清楚的那一天，一般是事后的若干年。那时的当事人往往或者已经心神疲惫，或者陷入绝境不能自拔，更有死了疯了的。所以，法律的触角应当敏感，有了漏洞应当立即完善。
但是，孙大草是等不上这一天了。而准备5000元钱，恐怕才是明智之举。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回到别墅，孙大草发现已经被停了电。整座别墅陷入黑暗和冰冷之中。孙大草摸索着给小拓打通电话，小拓说：“只要你按规定交了押金，我会在半小时之内送上电。”孙大草说：“那天李五交的押金是我身上最后一点钱。你能不能把那笔押金转到我这边来？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你去停他的电吧。”小拓说：“恐怕不能，那张收条上写着李五的名字。”
没有电，电暖气和电褥子都用不成，房间像座冰窟。孙大草在孤立无援的黑夜里流下了眼泪。今天是圣诞节啊，这就是孙大草的圣诞之夜？中午就没吃上饭，晚上又是滴水未进。孙大草的饭量是很好的，肚子问题成了当务之急。
这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是他妈的人倒霉，鬼吹灯，放屁都砸脚后跟！孙大草的生活之门被一扇扇关闭。眼下这一顿饭他没地方解决，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在这里已经没法生活下去，但是他却不能离开。他的任务是看门，他也回不了家。他没钱给车加油，也没钱坐车回家。孙大草想到了妻子、儿子，还有省城的朋友。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饥肠辘辘。他想到了田芳，也想到了严峻，想到了小电工。可是，孙大草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又希望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呢？他想不清楚。田芳会不会笑掉大牙，严峻去旅行结婚了，而小电工现在正忙得脚不点地，明天是他结婚的日子。李五借钱那天，答应一定提前给孙大草准备一个参加小电工婚礼的红包，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能。孙大草缺钱，李四更加缺钱。就好比孙大草和李四同时落水，十指连心，李五会先去救李四。孙大草必须放弃参加这场婚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