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吃过饭就逃也似的跑开,因为难堪无所不在。李五叫小芹给炉子添煤,小芹说不冷。这话很明显是说给孙大草听的,因为你孙大草的房间没有炉子。小芹在动着她的小脑筋:李五去你那面看过,他回来告诉我说,你只有一个叫着小太阳的电暖器,才四百瓦。偌大的一个房间,萤火虫的屁股一样,肯定是指屁吹灯的。我们这里不但生着炉子,还点着一个两千瓦的电炉。床上还有电褥子,晚上还要两个人搂了睡才行。太阳岛上到处是水,夏天潮湿,冬天结冰。冷是出了名的,冻掉耳朵也是真有的事情。所以,你才经常在被子里爬着。你的床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个电褥子,你可怜去吧。谁让你不怜香惜玉,见了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横竖不满意。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天生是要靠男人的。女人生来就有缺点,就不是你孙大草要求的那种十全十美的。女人要么懒,要么脏,要么笨,要么她就一定丑。平心而论,只要不是这四项占全了的,就还算是一个好女人。可是,你孙大草连这个都不懂。一味地求全责备,嫌这嫌那,弄得人没法子和你亲近。在这些方面,人家李氏兄弟比你强多了。来芦草丛上过班的姑娘婆姨,李四一个也没放过,挨着睡了,人家还落了个老实人的好口碑。李五要不是我盯得紧,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李五对我没啥说的,知冷知热,关怀备至。上了床你才知道他的温存,他的体贴。他的剽悍和他的男人味道。他在床上简直就是精耕细作,像一个学者,像一个心理医生。他能知道我的所需所要和所求,能关怀到我的每一根毛发。有些结过几次婚的女人,都不一定享受过他对我的那种爱抚。尽管有时候有一点血腥,有一点与伦理相悖。但毕竟是无与伦比的,是惊心动魄的。我不可能说给你听,说出来绝对会吓晕你孙大草。他的这种爱抚书本上没有,只有他才能做出来。这就是我为什么紧跟着他寸步不离的真正原因,你们当然不理解不明白了。我还没有享受够,我愿这种享受是一辈子的,终身制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李五的这些本领是出自本能?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造就?是因为他结了三次婚的缘故?我琢磨和回味这个问题又是一种享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遇到过的别的男人就没有这些本事。不是我小看你,他的这些本事,我料定你孙大草也没有。你只能继续做你的苦行僧,过这种让别人给脸子看的生活,穿二十年前我小时候见过的大衣棉帽和翻毛皮鞋。第一次见孙大草这身衣服时,小芹就公开喊叫:“你这身衣服生产队都没人穿了。”不用说,在这几个人中间,你孙大草肯定是最怕冷的,因为你是一个被冷冻透了的人。我现在添煤,最先受益的自然是你了。所以,我要拖一拖,拖到你走以后。因为你没有给我们买过煤对吧?
是的,孙大草没有买过煤。所以他应该尽快撤离,他不能因为自己而牵连无辜。李五是无辜的,李五身上有枪伤,子弹穿过肺部,伤了原气的。李五怕冷,孙大草走后,她应该去给炉子添煤。如果冻坏了李五,估计她也不好过,最起码晚上不会好过。冻坏了的李五需要她的照顾,而不会再给她那种期望的、幸福的、仔细的和独到的爱抚。
一连几天,他们就这样抠抠掐掐别别扭扭地生活着。小芹的女主人地位越来越明显,大有凌驾于李五之上的态势。有时候饭菜简单极了,李五谦让一下说:“简单饭,凑合着吃。”孙大草说:“吃饱就行。别忘了,我国还有十分之一的人生活在温饱线以下哩。”小芹就接话说:“有啥吃的吗?”李五从冰柜里搜出一点羊肉下脚料来泡,小芹慌忙说:“我不吃羊肉,别做了。”其实小芹只是小气,做熟了她还是照样吃的。李五说:“一定要把孙哥巴结好,要让孙哥吃好。道理明摆着,咱也不用遮掩。第一,孙哥是黄世仁,我们欠你的钱哩。第二,孙哥还是我们的客户,每顿饭十元标准。借你的钱是没希望还了,就用吃饭抵消吧。第三,采购和去县城是少不了的,得经常用你的车。第四,也是更重要的,你还是我的靠山。偷电这事应该没啥,电费押金收过了,小拓冬天恐怕不会再来了。但是如果一旦有事,还得孙哥出面,一般人是摆不平的。”孙大草说:“前几件事情好说,最后一件事情要慎重考虑。我个人认为,还是不要违法的好。偷电这事要是被抓住,我看请毛主席来恐怕也无济于事。至于一起吃饭嘛,该扣的伙食费要扣,该采购的时候我会采购。买菜也用不了几个钱。人和人相处,是一种缘分。在这个荒岛上,大家不用见外才对。”
有一天,李五又从冰柜里搜出一点做客饭剩下的鸡脯。小芹问:“哎呀,还吃鸡肉吗?”并且快速地给李五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有鸡肉不会留下自己吃。”李五说:“几个鸡脯,卖给客人嘛不够一份,只有自己吃了。吃完饭,我和孙哥去买一车水,再去县城收款和采购。没吃的了,煤和液化气也没有了。愁死了,到处要用钱!可是钱还没个着落。过日子还得靠孙哥,等收到钱,我就一切全包。”小芹说:“我也去,我去超市买袋五香锅巴,我都馋死了。”李五说:“你看门,贼多得很!没人看门可不行。”孙大草看一眼李五说:“我那面也是门,门又不分高低贵贱!”李五自觉失言,赶紧补充说:“就是,就是,也操心着孙哥那面的门。”改革开放使人们的商品意识变得非常浓烈。入冬以来,太阳岛上的生活用水接近了清油的价格。他们每次买水,都要跑到远处的村庄才行。去县上收款这事,像画饼充饥,又像望梅止渴。李家人聪明透顶,不但会孙子兵法,而且知道许多历史故事。他们就用这三张签单一直吊着所有债主们的胃口。孙大草已经帮着跑了两趟县城了,看来还得跑。李五不会做亏本生意,关于这一点,在前面的合作中已经不是初见端倪而是淋漓尽致,是不言而喻是暴露无遗。
可是,买一些菜、一车水、一袋米、一袋面、一小桶清油、一瓶液化气加上一两麻袋煤,大约就要三五百元钱。孙大草的钱又不够了,他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好老婆,给我的卡上打五百元钱,我没生活费了。”妻子听见问她要钱就大着嗓门嚷:“不要钱你还不知道打电话回来。你挣的钱哪?我和家宝还等着你的钱吃饭呢。”孙大草说:“两个月没做生意了,哪里去挣钱哩?”妻子说:“工资哪?稿费哪?私房钱哪?其他外快哪?”孙大草说:“别开玩笑了吧。工资已经停发了,八方度假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被扣掉了。”孙大草哄老婆说:“你看,现在快一点了,我中午饭还没吃哩。”妻子想想说:“那就三百元,不得嫌少,就这还是家宝买牛奶的钱。大夫说,家宝现在正是大脑发育的高峰和关键时期,牛奶有助大脑发育,断了他的奶,你自己掂量轻重吧。”
孙大草没敢告诉妻子,他仍与李氏兄弟打得火热。几个月前,妻子来枣园交房租,临走时就告诉孙大草说,李四是混下社会的,是人精。一定不要和这个人来往!她再三叮嘱孙大草说,她的眼光不会错。
挂掉电话,孙大草的心里一阵酸楚。我这个男子汉,这个大老爷们,这个半生以来感觉良好的、雄心勃勃的、不可一世的堂堂七尺男儿,真的就只剩下哄老婆钱用,剩下挪用家宝牛奶钱的这点本事了?
可是,不这样做似乎不行。一来眼下的日子就已经过不去了;二来也不能让李五知道底细。哪怕山穷水尽,面子一定要充大。李五如果知道孙大草现在是个穷光蛋,那后面能否合伙,就一定是个未知数了。
到县城后,孙大草去了一趟银行,把妻子转到账上的钱全部取出来,连同身上的加在一起,东掐西抠,总算把眼下的急需采购齐了。好在后来孙大草亲自上阵,像要自己的款一样,帮着李五东奔西跑,托人找关系,终于到县城结来一笔款子。孙大草说:“从现在开始,采购由你们完成,我正儿八经只是一个消费者了。”李五是个聪明人,他苦笑一下,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但他提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就默许了。
新规定实行以后,他们好几天没有去县城采购。孙大草发现,吃的依旧是他买来的东西,比如大米、鸡蛋和面粉。在非常时期,囤积食物是人的天性,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目前还不至于吧!孙大草有些愤愤不平:用我买的东西,再来赚我的钱,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但新规定仍然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规定,一个好点子和好东西。因为此后的日子里,饭菜档次虽然又低了许多,小芹虽然依旧抠抠掐掐,但是再遇到小芹婆婆妈妈的哭穷,孙大草却能理直气壮理所应当不闻的不问和无动于衷。
这天晚饭后,李五和小芹拌了两句嘴。正好五魁打电话过来,叫李五去喝酒,李五就去了,第二天也没回来。孙大草去吃饭时,小芹做的是煮挂面拌咸菜。孙大草故意把碗里的面条翻来翻去,做出难以下咽的样子。小芹看见了,说:“太冷了,今天没炒菜。”孙大草说:“好着哩,只有十元钱标准,还想吃啥?这就行了。”孙大草说完后暗自窃笑,他终于有机会出了一口恶气。他怕小芹忘记了她这是在营业,在做每顿十元标准的客饭。十元钱说多不多,但它好赖也是当事双方经过充分协商,共同制定并且承诺了的一个标准,也是当事双方应该认真执行的。有好多次,孙大草都想这样提醒她,今天算是捞着机会了。刺她两句,孙大草感觉很开心也很过瘾。晚上再去时,小芹一个人坐在炉子边烤火。见孙大草来了,小芹说:“坐下稍微等一会儿,我师傅马上就回来了。”孙大草又刺她一句:“我看恐怕是将在外,不由帅了。我不需要减肥,六点多了,我去县城吃吧。”第二天孙大草对李五说:“以后出去要提前说一声,我订着饭哩。像昨天中午的白水面条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就很有些说不过去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