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郝石所说,八方度假村的13个收费部门加上会计出纳全由大老板的亲戚把持。孙大草虽为度假村的老总,实际上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傀儡。每天财务方面的出出进进,只是例行的签字画押,还貌似欣欣向荣日理万机的样子。早上7点上班,一直到晚上12点,他得一遍又一遍地把孙大草三个狗屁一样没有分量的字千篇一律重复不断地写在各种规格、颜色、质底和形状的纸据上。曲终人散已是深更半夜,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鱼池边那个芦苇丛生、蚊虫肆虐、蛙鸣甚嚣、潮湿不堪的宿舍时,头还没挨枕头就睡着了。
在八方度假村,老总的任务主要有两大块。一是尽量利用自己的关系网想方设法拉来客人,挣他们的钱;二是顶住和应付当地环保、消防、质量监督、卫生防疫、计划生育、流动人口管理、宗教食品、旅游、城建、公安、工商、税务、消协、宣传、广播电视、精神文明等等方面的检查、罚款及其要求限期整改的通知。直白一点说,一是想方设法尽量挣钱,二是想方设法尽量省钱。可这种事干着违心!在国家级重点保护的属于世界自然文化遗产的黄河上游惟一一块湿地上,在负有盛名的旅游景点上,建造的一家规模庞大的度假村,居然没有化粪池而将下水直接排到鱼塘里。下水的管径太小,常常被堵。那个老道圆滑的后勤部长领人将大楼到鱼池的一段改成明渠,于是这一段就一年四季金光灿灿,粪味飞扬。为了应付检查,又在楼下不远处用几块水泥板做了一个类似化粪池的东西。那个瞒天过海的勾当,一个外行用半只眼睛就能看出破绽。但它却杵在那儿,很有些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欺人太甚的样子。第一次看到它时,孙大草不禁笑了,这种同样要花钱的损招,有人居然也能想得出来。问题远远不止这些。整座大楼消防车无法接近,没有消防通道也没有消防水和消防栓;餐具上的大肠杆菌居然超标八倍;居然浓烟滚滚地使用着严重超期服役的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制造的废旧锅炉;居然还建了一座无审批、无规划、无任何手续的被当地的建筑管理部门判定为违章建筑的冬钓池;垃圾和煤渣居然公开倾倒在黄河岸边风景如画的芦苇丛中;酒店客房的客床上居然无一例外地铺着用回收的纱布和旧工作服做成的臭名昭着的“黑心棉”被褥……每遇到一次过不去的坎儿,孙大草就绞尽脑汁到省上搬一次救兵。孙大草担心自己的关系会被用完,自己的关系网会千疮百孔。当质量监督检验部门几个年轻的公务员给足了老前辈孙大哥的面子,从宾馆床上象征性的随意抽出其中几套“黑心棉”被褥,拉到黄河边,当着孙大哥的面浇上汽油放火焚烧,并让他在手续上签上“孙大草”三个字时,孙大草恨不得把他的脸抹下来装进裤兜里。
孙大草领教了什么叫斯文扫地和胡搅蛮缠!环卫部门那个很早就知道八方度假村建了个假化粪池的执法干部检查时对孙大草说:“你们必须停业,把真的化粪池建起来。”孙大草说:“我们这是真的!”那人一急说:“你们这里的老总怎么都这个腔调?”孙大草问:“是吗?”那人说:“是的,都这个怂样。”孙大草说:“公务员同志,请注意文明执法。”煞有介事的样子,一句话说得那个人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转过身去。这事就算又一次顶住了。在一次度假村的领导干部会议上,孙大草问:“那总有顶不住的时候吧?”度假村的会计说:“那时候就需要用钱说话。钱是万能的。”会计是大老板的表妹。她又说:“大老板知道你能当钱用。”听到这话,孙大草不知道应该受宠若惊,还是应该无地自容。
大老板有个很大的怪癖,他好像就活在几个小女人中间。每个周末,他都会带一个小女人来度假村度过。度假村的酒店里有他豪华的行宫。他来之前,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在度假村任会计出纳和负责打孙大草小报告的他的小表妹,另一个是在酒店总台上班的小女人。这个小女人从早到晚就生活在总台上,接待、定价、登记、开票、收款、交账一揽子负责,甚至吃住都在总台服务室。关于小女人身份的说法实在太多,已经说不清她是大老板的什么人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个一般身份的女子。知道大老板要来之前,这两个女人中会有一个提前去大老板的叔叔家替他打专供的开水。他叔叔是他小表妹的父亲。为了这项事业,一家人不远万里,举家迁徙,和从腾格里赶来的三峰骆驼一起在黄河边安了家。度假村的全部用水来自一眼机井,够得上纯净水的标准,但“大老板喝了拉肚子”。小表妹在回答孙大草的问题时淡淡一笑,嘴角掠过一丝轻蔑。其实孙大草也是明知故问自讨没趣,凭着孙大草的见识和阅历,是应该知道等级制和安全问题的。员工的开水房里一个大的电热桶,24小时门敞着,要是哪个人被惹急了,鱼场有的是毒药,不要说投毒,撒一泡尿进去的事倒是很有可能的。
自古以来,凡是感觉不自信或者感觉自己是大人物的人,出行一般有两种模式,一是鸣锣开道,二是暗渡陈仓。大老板够不上鸣锣开道的级别,自然只能暗渡陈仓,自然只能行动诡秘。大老板去度假村时,一般都在人们入睡后到达。据说夜里还爱去鱼塘转悠,幽灵一样的出没。他的起床时间一般在下午1点,午饭后拿着个鱼竿,隐在鱼塘的草丛中钓鱼和监视他想监视的目标,了解他想知道的情况。
大老板像大领导的办公桌上装有三部直通电话那样,他购置了3部手机。一部对政界,一部对商界,另外一部专门接听亲戚们的小报告。就连孙大草放个屁,据说大老板都能在三分钟内知道是什么味道。大老板到度假村后,从不听孙大草的工作汇报,也从不和孙大草坐下来谈3分钟以上的工作。孙大草能感觉得到,大老板非常不喜欢孙大草去他的行宫。有事需要请示,也只能打电话,即便大老板近在咫尺。大老板的手机在度假村是长途加漫游。
人在这里被分成三六九等,嫡系和非嫡系界线分明。当孙大草觉察到这些现象之后,他怒火中烧。一个文盲居然凭一个机遇和一点臭钱,在孙大草面前耀武扬威神气活现故弄玄虚不可一世,孙大草感到了羞辱。孙大草明白了当地一个官员为什么要说度假村换老总比女人换裤头还勤,他同时明白了度假村为什么开业四年换了八个老总。
但是,孙大草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忍耐要忍耐。这是苍天在“强其心志”,在“磨其筋骨”。
然而,有一天在一个饭局上,有人酒后失言说:“孙大草你最好不要给这号人打工,否则,凭你的秉性,将来你一定会追悔莫及。”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原被犬欺,可这句酒后之言,还是深深地震动了孙大草。
大老板的言行和度假村的人和事,在孙大草的心里留下深深的抹不去的印痕。
孙大草在那个泥潭一样的地方施行改革。度假村有个保安,是大老板在监狱时的至交。这里的几十个鱼池边拴了好几条狗。那保安夜里负责喂狗和值班,仅此而已。但他绝对只是名义上的值班,他肯定不去追贼,他也追不上贼。因为他脚有残疾,走路东倒西歪,跟喝醉着没什么两样。第一次见面,凭白无故的,孙大草就觉着他像个贼,包括他的笑。孙大草有个直觉,他不把贼招来就算是万幸!这个感觉连孙大草自己都觉着奇怪。这个人在监狱里习惯了不洗澡和不理发,几十年如一日,习惯成自然了,根深蒂固了,在度假村也不例外。他的头发足有一尺长,还死爱往女客人多的地方凑,很讨人厌!他长得五大三粗,吃得脑满肠肥屁股流油,却还在不停地开小灶抓生活。他去鱼池钓鱼,从食堂偷油去炸,吃干炸活鱼已经很久了。度假村的员工不让垂钓,这是明文规定。但据说他钓鱼是大老板的特批。
特批是个很要命的字眼,也是个很拿人的字眼。官方和民间都会遇到这种尴尬。他是否真的得到过大老板的特批,因为他和大老板的那层关系,人们懒得去问,习以为常了。也叫天意,事情该暴露了。大老板的表叔从戈壁深处来到度假村以后,和他的全家住在度假村的大门口。大门口位于黄河沿岸的滨河路上,他在那里养骆驼和看船,并且监视着船的进出港时间,再去女儿那里核对船副交到财务处的营业款。他管船用汽油,管养鸡养羊、种菜,他还赶骆驼车,他是一头事无巨细日理万机尽职尽责的好黄牛。他还行使着督察职能。孙大草到任后,他像帮助新官找上任三把火的柴一样,天不亮就满世界转。有一天,他发现有人从厨房后门偷油出来,又东倒西歪地端不稳,走一路洒一路。老汉在戈壁深处找过骆驼,用的驳踪法,到保安那个不透光的窝里抓了个正着。小报告打到大老板的手机上以后,大老板态度暧昧地笑了一下,说:“让孙总看着办!”
正在孙大草思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太阳岛上的度假村日益增多,竞争日趋激烈。为了吸引客人,取得好的经营业绩,孙大草打算从队伍形象抓起。那个保安有了预感。有天夜里,他酒后领了三只狼狗砸孙大草的门。因为酒喝大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喊:“日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个人!”并不是孙大草不懂得一个人要想成事,基本上要走黑白两道这个道理,尤其是在这个地老天荒孤身无援的所在。孙大草上有老下有小,又是个胆子不算大的人,拳脚功夫也不咋样。可孙大草生性不爱和落后分子交朋友。自到度假村后,孙大草就没有正面瞧过这个保安一眼。他有时候有意和孙大草说话,孙大草也不理睬。孙大草不喜欢他,他看出来了。今晚来访,很明显是一种示威。孙大草没有开门,那人又去宾馆的总台耍酒疯,把大老板的那个小女子吓得不轻。大老板最见不得员工喝酒,员工酒后和村民打架,害得大老板赔过30多万,到现在还没结案。案底压在那里,警方想起了就敲打敲打,那感觉实在令大老板不爽。当然,那个闯祸者是大老板的亲戚,要不然大老板也不会那么上心,早送监狱完事了。对再有钱的人来说,3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个保安这回撞枪口上了,又是在他上班时间。第二天孙大草宣布辞退他。
可是,事态并不像预期的那样。那人并没有卷铺盖走人,而是蜷缩在远处那个炮楼一样的窝里朝孙大草了望。孙大草的脊背凉飕飕的,一连几天提高着警惕,但最终还是被那人从背后袭击了一砖头。警方在三个小时后赶到。他们分析认为,孙大草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所以,这件事情不可避免。警方问孙大草:“你是不是克扣员工工资了?”孙大草说:“员工工资不归我管,而是由大老板亲自核定。”警察说:“没有就好。至于他,我们告诉你,目前他还没有构成伤害罪,等构成了,我们自然会抓他坐牢。”事情上报到大老板那儿,大老板对孙大草说:“辞退这个人之前,你应该告诉我一声。他当年和我同一天来的太阳岛,走到今天,他没想通。可是,我请你来,就是叫你啃硬骨头的。这个人我早就烦透了,狐假虎威,妄自尊大,那怎么能行?我一直没办法赶他出门。所以,这件事你干得好。”
第二天,大老板用他的别克轿车将那个瘸腿保安带出太阳岛,一直送他回到家。
在八方度假村工作的4个月里,孙大草辞退的第二个人,是那个领着工人把经常堵塞的那一节下水道改成明渠,致使大便黄灿灿地昭示在游人眼皮子底下的后勤部长。后勤部长的工龄与八方度假村的年龄一样长,是度假村名副其实的一代元老。度假村开业那天,就是他负责送的电。他老道圆滑,为大老板在度假村开生活车兼采购的河南籍侄子在当地说媒娶亲,以争取到他在大老板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地位。当地人对河南人讳莫如深,是他经过长期地锲而不舍地游说,将当地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了那个年届三十的河南人的后裔。他这样做,巩固了他在度假村坚不可摧的特殊的元老地位。他因此成为度假村独一无二的非嫡系的中层领导干部。他在这个度假村完全可以说功大盖世无人敢惹。他长相像和珅,做事像鳌拜,堪称一个人际关系学方面的资深专家。他是后勤部长,又是独一无二的电工。他熟悉度假村的酒店、锅炉房、养殖场及其鱼塘边那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线路走向和机关。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大老板吹牛×说,他在线路上随便做个小手脚,就能使度假村的月电费下降8000元。那个数字相当于度假村月电费的一半,诱人至极。他的这些话让那个球茎不懂狗屁不通的大老板深信不疑望梅止渴。一个明显的不同是。大老板见了他,能给他抓一支芙蓉王香烟,据说这种烟一支就值两元钱。这是一种规格和待遇。这种游戏规则无人不晓。在旅游旺季和用电高峰,后勤部长还有被大老板请去喝酒的机会。后勤部长习惯了以此自居,他的地位岿然不动。大老板对他赞赏有加,并授意孙大草好好重用他。
自恃这一点,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极了。在那个度假村绝对牛×哄哄,没人敢惹。他走路脚来腿不来懒洋洋的样子,却特别爱喝酒和吃肉,似乎只有泡到酒缸里,放到肉堆里才爽快。他和人打架,被对方一拳打掉4颗门牙,安假牙时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包成了金的,见人一笑满嘴金光灿灿珠光宝气。他能把火烧眉毛的事情雷打不动地一直拖下去。他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已经是一名脱产干部,无论在多么紧要的关头和场合,都习惯了动嘴不动手,习惯了行使指挥权而不是劳动权。孙大草烦透了指手画脚和八个老爷七个兵这一套。孙大草甚至在三月的天气里跳进一个观赏鱼池去捞垃圾,他当时就是做给后勤部长看的。孙大草说,一支队伍或一个单位,哪一级别的领导才能做甩手掌柜,那要根据工作性质和管理的人数等等因素去综合掌握。只可惜,后勤部长最终没能改变自己。
他下辈子要有机会做公务员,一定会比孙大草玩得转。对于这一点,孙大草坚信无疑。度假村来了工程队粉刷房子,孙大草派他去监工。一个项目的甲方和乙方,毫无疑问,应该是利益冲突的两个方面。可凭仗他的弄法,绝对能把美国和伊拉克拉到一个餐桌上!他晚上去工程队喝酒,早餐给工程队长打饭。中午,他会去工程队蹭一顿略好于度假村员工餐的午餐。这叫礼尚往来。有目共睹的,工程队不做早餐。队长是领导阶层了,“怎好我吃着他看着?”这是后勤部长的原话,不能说不在理上。但是,后勤部长活得滋润,工程质量却一败涂地惨不忍睹。粉刷的墙壁掉灰,把餐厅服务员的屁股蹭成了白的,猛地一看,倒像是人的两个脸蛋。
忍无可忍时,孙大草把他开了,弄进来一个技艺高超业务娴熟游荡于太阳岛维修电机许多年的南方青年。那件事引起轩然大波,相当于八级地震。孙大草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有关方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