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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蠢人(1)

接着张平问了我父母和家人的情况。不可避免的,他也问到了白菊。

白老师,她,她还好吗?

还行,儿子刚满岁。

她有儿子了?张平强抑内心的激荡。好,很好,很好。

她儿子叫殷远平。我告诉他。静观他的表情。

殷……殷远平?张平的眉毛拧在一起。

回来的途中,张平明显的沉默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了火车,双方道别。我回家,张平回县里。他坐上汽车,在车窗边向我挥手。我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前,拍着车窗对他说,张老师,你有什么话要我传的吗?

张平一怔,笑着摇头。

你不去看看白老师吗?

丫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我们现在不见面更好。

你应该去的。我态度坚决。

为什么?

那……那个殷远平长得很象你。我看着张平,一双眼睛如鬼魄般慑着他的灵魂。然后恶作剧般撒腿就跑。我真的很坏。我干嘛要告诉他这些呢?一切不是都挺好的吗?白菊已为人妻为人母,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张平听说也已为人夫,他和他相貌丑陋的妻子过着淡而无味却朴实无华的生活。他们都好不容易才摆脱过去,步入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的婚姻。就象一幅画,好端端的完整的摆在那,我偏要凭白无故戳个窟窿。我究竟想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冥冥中象有定数,张平和白菊的爱情注定难逃劫数,而任何劫数是要有某种力量促成的,我恰恰就是带给他们劫数的克星。遇见我,真是他们的不幸。

张平在回县里后的第二天就返回了市里。妻子问他什么事那么急,刚回来又出门。张平说,我去证实一件事情。妻子就不再问了,丈夫的表情告诉她,他要证实的那件事很重要。

只一眼,张平就崩溃了。

那个孩子,被他曾经那么深爱的姑娘抱着。孩子的脸刚好朝向他,那五官,那神情,证明了一切。世上很多事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骨肉血脉间往往存在着某种相互吸引的神秘力量,很多失散的亲人不管失散多少年都有重逢的一天,张平就是被那血脉相连的神秘力量吸引着看到那孩子的。他没有惊动他们,因为殷海波也在一边,他们一家三口看似很和睦的在院子里堆雪人。

张平出现在我面前时活脱脱的也象个雪人。对于他的出现我并不意外,只问他要不要到我家烤烤火,因为他嘴层乌紫,冻得很厉害。张平拒绝我的好意相邀,要我为他办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帮我把白菊约出来。

雪越下越大。我雪人般出现在白菊家门口。殷海波不在,白菊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我喊了声菊姨,没人应。白菊对我成见极深,平常见了我连眼都不斜。我又连喊了两声,她才冷冷的问我什么事。

有人要见你。

什么人?不见!

见不见随你,他就在水库的堤上等着。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白菊逼视着我,表情冷酷。是谁?到底是谁要见我?

我回应着她同样冰冷的表情,说,是张老师。

水库大堤漫天飞雪,整个世界都象要结冰。

白菊和张平四目相对。目光如冰。

很久谁都没说话。彼此的心跳背叛了他们的眼睛,开始唤醒内心早已沉睡的爱情。一种被称作眼泪的东西自心底渗出在两人的眼中泛滥,淌下来,凝固成冰。

白菊一步步走向张平,在可以触到他的距离间停住,一个巴掌扇过去,她尖叫道:张平,我恨你!

殷海波赖在严明玉的被窝里很久都不愿起来。他觉得严明玉的被窝远比家里的被窝暖和。白菊冷得象块铁,从来都是背对着他。严明玉就不一样了,白天是良家妇女规规矩矩,到了晚上一钻进被窝,整个就成了只发情的母猫。殷海波跟白菊正儿八经过了三年后,更加迷恋老相好严明玉那股子骚劲,对于白菊,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中看不中用。两人都是各有所需,没怎么招呼旧情就复燃了,三天两头的睡一块。白菊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很坦白的告诉殷海波,你跟她睡可以,但决不能睡我的床,更不能睡了她又来睡我,不洗干净休想挨我的身。殷海波知道白菊说一不二的倔脾气,也知道她确实爱干净,所以从不带严明玉回家。夫妻间到了这份上,殷海波不得不承认,他得到了白菊的身,却始终得不到白菊的心,他征服不了这个女人,无论他如何讨好如何使出浑身解数,白菊就是不把自己的心交给他这个徒有虚名的丈夫。

殷海波很为自己悲哀。

他于是更加疯狂的夜宿在严明玉家。但严明玉始终不明白殷海波为什么不带她回白菊那边睡。她对白菊仍是嫉恨着的,她甚至有一种疯狂的愿望,她要在殷海波和白菊的床上颠一回,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快意和刺激。严明玉向往那种刺激。她不断唆使殷海波就范,殷海波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搪塞。

到哪不都一样吗?殷海波被缠得很烦。

既然都一样,那为什么到我这能睡,到她那就不能睡了?严明玉反层相讥。

殷海波无话可说。

机会终于来了,白菊那天告诉殷海波说她要回乡下舅舅家一趟,舅妈身体不太好,去看看。一直不太乐意白菊出门的殷海波满口答应了,连说,你去吧,去了代我向你舅问声好,正月里也叫他来城里走动走动。白菊前脚刚出门,严明玉就自动送上门了。殷海波纳闷,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严明玉一笑,你管我怎么知道呢,我等这一天可等了好些日子了。说完顺手关上了门。殷海波抱着严明玉在白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阵翻滚,马上就觉得感觉完全不一样。妈的,还真是刺激。事后他搓弄着严明玉的身子由衷的说。

白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雪纷纷的落,她的整颗心都在呼啸的寒风中哆唆。张平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爱与恨交织竟然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如此脆弱,张平只是一句“你还好吗”就让浑身结满冰壳的白菊彻底瓦解,她捶着张平嚎啕大哭,哭倒在水库大堤冰冷的雪地。

你还回来干什么啊?白菊至始至终只有这一句话。

无论张平如何追问细毛的生父是谁,白菊就是不回答。但她的泪水无疑就是最好的答案,张平也就不再问了,他扶起白菊,深深的看住她,说,你是想让我下地狱吧,如果是,我现在就去地狱!

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该下地狱,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那个老东西。白菊面无表情。也或者,我们都得下地狱。说完白菊转身走了,她始终没回头,只听到张平在背后朝她撕吼:为什么会是这样?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还是没回头。张平的目光如利箭般从背后直插入她胸膛。她抚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走着,心想,既然我们不能用爱记住对方,用恨也未尝不可,张平,恨我吧,就如我恨你一样。

回到家。大门紧闭。

白菊推门进去,浑身虚脱般瘫软无力,她踢掉鞋,摸索着想进卧房休息。她当然就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殷海波和严明玉光着身子裹在她的被窝里。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出来了,迅速穿好鞋子,风一般的卷出院子。整个过程也就两分钟不到,偌大的屋子很快恢复平静,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殷海波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坐在床上呆若木鸡,直觉告诉他,他和白菊之间艰难维系的那份夫妻情面已经彻底瓦解。

白菊一连四天没回来,带着细毛住在娘家。殷海波去了无数趟,赔尽了脸,白菊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也不许他抱细毛,只要他朝孩子一伸手,白菊就厉声斥责:放开你的脏手,别碰他!殷海波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的回去,几个来回后,他渐渐明白,白菊从未对他有过夫妻之情,这个倔强的女人此前之所以勉强和他睡一个被窝,只是因为两人是夫妻,睡在一起实在是不得已,现在出了这事那女人就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和他睡一块了,她找着了最好的籍口。

更让殷海波始料不及的是,白菊竟然对他提出了离婚,白纸黑字的,都交到公社里去了。公社管计生的马大姐找他谈话时他才明白这事。殷海波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原以为白菊跟他怄一阵子气最终还是会回去的,就算不睡一个被窝起码夫妻的名份还在,只要名份在,睡不睡一个被窝那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她居然要离婚,而且在申请书中还特别申明了孩子归她。怎么可能?那女人简直疯了,她以为她是谁啊,王八都反了天了!殷海波气急败坏,当即撕了那张申请,也不管马大姐如何劝阻,气势汹汹的直奔白菊的娘家。白菊也显然是早有准备,她放下孩子支开家里人,毫不畏惧的逼视着殷海波:姓殷的,你还来干什么,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你们殷家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先是你儿子,后又是你,跟你也过了两年,你还不知足吗?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现在你居然好意思来找我,你脸上还有没有皮呀?

殷海波一时气短,但还是想挽回。

凭良心说,我这三年待你也不薄,要啥给啥,就差没把身上的肉割下来,你还要我咋样呢?我是混帐过,也做了些不体面的事,但你想想你自个,你这三年是怎么对我的?你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就是一条狗喂家了还会冲着主人摇尾巴吧,可你……

好啊,你终于说了实话,在你眼里我白菊连条狗都不如,殷海波,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做的哪一件事情是人做的,你才真的是猪狗不如!白菊竭尽嘶底的狂吼,我恨你,恨你们殷家,你死了心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活气就不会跟你回去,这婚我是离定了,你滚吧,滚!滚!滚!

白菊一连说了四个“滚”字,压抑已久的怨气火山般爆发,足以摧毁殷海波的所有勇气。更何况殷海波本身就底气不足,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让他瞬间也没了底气。他一声不吭的走了。家是不能回的,那里哪还是什么家,白菊也从来没把那当成过家。从前的老婆倒是很会持家,但她却被活活气死了,儿子殷诚也已不在人世,现在有了细毛,却要被白菊抢走,恍然间殷海波觉得自己已一无所有,临到老了还要妻离子散。

他和白菊就一直僵持着,甚至过年两人都没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白菊带着细毛在娘家过的年,严明玉当时也回乡下老家和丈夫一起过年了,殷海波孤伶伶的捱到过完元宵,其凄凉可想而知。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闻不到一丝活气了。很快过完正月,冰冻的河流开始化冰,眼看着春暖花开,但殷海波和白菊却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而当遍野的油菜花把大地染成一望无际的金色时,殷海波没心思再耗下去了,事已至此,他知道和白菊已无可挽回,离就离吧,但不能放弃细毛,那可是他的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把他撂给白菊,自己老了,将来不能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老相好严明玉。严明玉对他同意和白菊离婚一事倒没什么异议,但对他想要回自己儿子却显得颇不以为然,一味的冷笑。

笑什么笑,老子要自己的崽也要错了?殷海波气不打一处来。

严明玉还是笑,不吭声。

你什么意思,有屁就放,别阴阳怪气的给老子填堵。殷海波真火了。严明玉于是收起笑容,不轻不重的撂下一句,我说呢,如果是自己的崽,就是打破脑壳也得要,就怕忙活了半辈子是给别人带崽。

你说什么?给别人带崽?殷海波眉毛拧在一起,凶相毕露,上前一把揪住严明玉的胳膊将她的半边身子都提了起来,吼道,你给老子说清楚,谁给别人带崽,你今天要不说清楚,老子撕烂你的嘴!

严明玉也火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下也没了顾忌全兜了出来:凶什么凶,用用脑子吧你,就算你没脑子,你有眼睛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的崽哪一点象你,你自己肥头大耳,你的崽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你生得出这样俊的崽?全公社的人都看出来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别当了王八还心里没个数。

殷海波挥着菜刀杀进白菊的娘家。

丈母娘和丈老倌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吭声。白菊不在。刚学会走路的细毛被当时的情景的吓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殷海波一把抓起细毛,挥着菜刀对白家人说,你们都给老子听着,那贱人今儿晚上要不回来,老子就把她的崽炖了吃,她让老子做王八,老子就把她的崽当王八吃!

白菊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她跟父母说是去城里看病,她说这阵子老是觉得头疼。其实她并不是去城里,她坐上了去县里的车。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再见一见张平,从过年开始,就一直想,她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如果再不去见他,她很担心还有没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一面的,她还有好多的话必须跟张平讲清楚。犹豫斗争了很久,白菊终于下定了决心。但在县一中的门口徘徊了半上午,白菊却没有勇气进去,在守传达的大爷的指点下她来到了张平的家,她忽然又觉得她此行的目的很茫然,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见张平,她来只是想看看他的生活,看看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白菊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神经质。

在一座破落但却整洁的小院前,白菊看到一个女人正在院子里晒萝卜干。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张平的女人。那女人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白菊,怔了怔,马上就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好象她和白菊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尽管此前她们从未谋面。毫无疑问,那女人也是凭直觉。她把白菊招呼进屋后又是泡茶又是端糖果,还细心的打了一盆热水给白菊洗脸,热情得让白菊不知所措,那热情很明显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详装出来的。白菊很纳闷,她怎么会认识自己,但又不好直接问,那女人何其的心思细密,她看出了白菊的迷惑,于是说,小菊妹妹,你别见外,就当这是自己家一样啊,我虽没见过你,可我当家的总提起你,我也一直想会会你,今儿见了你,果真是有模样有学问的人,不象咱乡下人,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也难怪我那当家的总念叨你,不巧他昨天就去省里开个什么会去了,要明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放心在这住着,虽没啥好招待的,可饭总有得吃,咱姐俩也唠唠家常,你是贵客,见了这一面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见,你说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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