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爷爷会亲自挖一个又长又大的甘蔗窖。把甘蔗齐刷刷地放在里面保暖,不到春天不准开窖。然而,我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地扒开窖门,猫着腰儿钻进漆黑的窑洞,不顾冰冷的黄土落进脖子里。可是,历尽千辛,还是被爷爷逮着了,好不容易偷来的甘蔗被他当成了“竹棍”打断了。
外公也做窖,却是又圆又小,就在屋后的山冈上。我和表妹只要一去他家,外公就会一左一右地拉着我们的手,亲自掀开甘蔗窖的柴门,像丢小兔子似的把我们丢进窖里。然后,他站在窖沿上等着我们每人挑选一棵最大的甘蔗,乐颠颠地被他拉上来。
那个时候,最喜欢下雨了。因为下雨的时候外公就会到家里来陪爷爷打升级的牌。那是我唯一能回忆起爷爷和外公的共同爱好。这样的时候,不仅是乐着爷爷没空管我了,还能炫耀似的猫进外公的怀抱里,坐在他的大腿上,摸他圆圆的头,任他粗短的胡子“扎”着我的脸蛋。
爷爷是从来不抱我们的。那时,学校时常要我们带柴火上交,每每有这样的任务,爷爷就会把我带到山上和他一起砍柴、捡柴,但绝不能动用他的一根。有时,我想偷懒,就直接到外公家。外公一听,挥起斧头就开始劈柴,大块大块地装上满满一大篮子,亲自提着给我送到学校去。
爷爷有哮喘病,怕冷,最喜夏天。一到冬天,穿着厚棉袄坐在火塘边还要提一个烘炉在手上。而外公不怕冷,最怕热。一到夏天,全身上下就会长满密密麻麻的痱子,一过太阳地,浑身噼里啪啦地炸,将外公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个时候,摸着外公身上癞蛤蟆一样的皮肤还有些心疼。一边帮他挠痱子一边对他说:你等着,外公,等我长大了给你买花露水。
外公那个乐啊,眼睛笑得眯了缝。而对爷爷,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谁让他即使是我感冒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让我鼻子里弄出响声来呢。终有一天,满腹委屈,吼他:你等着,等你死了我不给你戴“黑袖套”!
这一次,爷爷也笑了,眼睛笑得弯弯。
后来,因为父亲调动工作,我不得不远离家乡,远离母亲、爷爷和外公。父亲时常不在家,一个人守在空落落的屋子,没人管束我也没有人宠爱我,却不得不学会照顾自己。突然发现:无论是严厉的爷爷还是慈祥的外公,都叫我思念。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的不假。爷爷一生性急,受不得折磨,竟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突然生病,前后不过六天,静静地离去。
那一天,当我匆匆从外乡赶回,爷爷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母亲搂着我,哭得一声比一声长。
母亲说,爷爷性格大意,其实,心里是疼伢儿的。那些年,他砍柴时总是特意弯路,为我带回野山楂。还亲自做弹工打麻雀,用玉米皮包着烤给我吃,这样的细心,可从来没对人有过……十二岁的小女孩默默地为爷爷戴上“黑袖套”,悔恨得泪流成河。
再也吃不到爷爷种的甘蔗了,只有外公的。可是不久之后的春天,一向健康的外公,突然晕倒在田头。
外公不幸患了大肠癌,被迫做改道手术,身体备受摧残。手术后,他一直顽强地生活,继续为我们种甘蔗,直至被病磨再一次袭倒。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当我再次于更远的异乡赶回,外公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就那么静静躺着,曾经慈祥饱满的脸庞深深地凹陷,我握着他粗糙冰冷的手,扑在他的身上,肝肠寸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终于长大了。大到做了母亲,有了孩子,不再馋甘蔗,可以随心所欲买很多的花露水,可是,我敬爱的老人们,他们已经不能分享我的所有了。
我常常会无端地想起他们。在每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在每一段甘蔗嚼到嘴里的时候。每每,面对儿子的倔强和可爱,我还会不自觉地给他两副面孔,一副是爷爷的严厉,一副是外公的温和。
这个时候,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原来,生命中有一种爱,不同的表达方式,却是一样的名字:亲情。
而我,又是多么感恩这样的亲情。一种教我坚强,一种给我幸福。它像甘蔗一样纯朴甘甜,却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咀嚼,回味。
难忘的一段姐妹情缘
秋风乍起,倚窗而立,遥望着向北的那条公路,不禁又想起了几年不见的一位大姐。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的丈夫对她还好吗?她的女儿毕业了吗?她的胃病还犯吗?她的手指还冰凉酸痛吗?
认识大姐,还是八年前的事。当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懵懂的小丫头。不过,因为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骨子里尽是些男儿秉性,非常喜爱打抱不平。
大姐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包菜头”,瘦弱的身子,苍白的皮肤。记得她第一次到我们办公室来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怯怯地站在我们一位女科长旁边,一直等女科长低头办完手中的事,才嗫嚅着鼓起勇气吐出几个字:请问,您,您是张书记吗?
女科长的确是曾经的张书记。早年曾在某乡镇担任过分管妇女工作的副书记,因泼辣善良,颇让乡亲怀念。
“张书记”抬起头来,好半天终于对上号了。原来,她们的确曾经相识。而那位大姐冒昧前来,诉说的是清官也难断的家务事。原来,年轻时候的她,家境优裕,相貌端正,得到一位“书生”的爱慕,自由恋爱组成家庭。结婚后,那“书生”便一直在村办小学当民办教师。大姐勤扒苦做,挑起家庭的重担,养育两个女儿,供养丈夫读师范,并最终使他转为公办教师并当上了村小学的校长。然而,苦尽甘来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开始堕落,不仅与几个有夫之妇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甚至,还为了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多次对她大打出手。为了孩子,苦命的女人只好一忍再忍,最后,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逼其离婚。
说到伤心处,大姐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掩面悲泣。她的哭声揪动着我的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农村妇女,绝望之时竟然只好来找一位并不很熟悉的女干部问前程。我在一边旁听,恨不能拍案而起!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整个一现代陈世美!这样的人,不能便宜了他!
最后,因老科长忙于公事,又因为我在法院实习过,有关离婚案件的法律知识略知一二,就干脆将那大姐托付于我。我也乐意,给她加满杯水,一一细问她的真实想法,想不想离婚,想不想惩罚他?
大姐先是摇头,后是点头。她咬咬唇,又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就是要来告他的……可是,你这个样子,怎么告啊,告状一得有材料,二得有证据,要不,没人会理你的。于是,我执笔以她的口述为准,帮她写了一份申诉状。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最后的结尾是——某某村的群众有一片呼声,此人不处,法理难容!
最后,我还带她赶到法院,咨询了有利于她的一些法律条款。并与法院的老领导一起商议,要离婚,由她丈夫起诉,咱只管应诉好了。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大姐便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我这是哪个菩萨保佑,碰到你这样一位好人,从此以后,你要不嫌弃,我就是你大姐,你就是我的妹子了。
小小的我被她那一把扯得脸红红的,心里竟有些感动,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怎么会嫌弃她呢?从此以后,便真的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接下来,就商议着如何告状了。在我的追问下,大姐告诉我,她曾在丈夫宿舍的壁画里找到一封那个年轻女孩写给她丈夫的情书,曾“冒死”送到娘家隐藏。我大喜,嘱她赶紧拿下来。
情书果然是“铁证如山”,她丈夫的作风问题一目了然。我便自作主张,将情书和申诉书复印若干份,带着她一起送到纪检监察等相关部门。
不久之后,果然有回音,他丈夫在最快的时间里被撤销职务,调离到另一个乡镇任教。这还不算,大姐又提供一个线索,他丈夫多年前曾逼迫她,将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小女遗弃某地。为了进一步惩罚那个道德败坏的男人,我多次向领导提出要求,调查此案。我们的领导非常正义,三番五次派员到几个乡镇调查取证,颇费人力物力。最后,还找到了一个与大姐提供的情况相接近的女孩,可是因为那家伙心理素质极强,咬口不承认,又拒绝做亲子鉴定等等原因无法定案而不了了之。
但是如此一折腾,他的嚣张便被打落了几分,虽恼羞成怒,也不敢奈何大姐,离婚的事便没有再提。好在大姐当时对他也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他还能顾孩子。
大姐的生活就这样看上去平静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长期心情压抑,大姐的身体非常不好,她患有严重的胃病,还常年牙痛得不能吃饭,甚至,又被查出患有类风湿,双手碰不得冷水。有时,她下来看病,我没有时间,就只好叫我母亲陪着她,我母亲生性善良,我帮大姐的事,她一直是举双手赞成。有一次,大姐腋下要做一个割瘤的手术,还是我母亲一直紧握着她的手陪她做的。
大姐虽是农村妇女,却勤劳洁净,心眼好,懂礼性,她每次下来找我,若是去我家,必不空手。这让我非常苦恼,只好每次想尽办法偷偷地将买东西的钱塞还给她。偶尔在我家住一晚,她毛巾牙刷样样带得齐全,生怕麻烦了我们,叫人嫌弃。
最最让我感动和难忘的是我结婚的那天,大姐坐了半天的车赶下来,她不敢进我家热闹的大门,又嫌自己的礼金拿不出手,就一直站在楼梯里等我。等我无意中发现,跑过去,她塞给我四十块钱,便满脸通红地调头离去。我捧着那皱巴巴沉甸甸的四十块钱,百感交集,收礼百份,哪及大姐的情深义重!
后来,我生孩子,她不知怎么又知道了,六月炎天,满头大汗地从几十公里之外赶下来,给我送来了母鸡、土鸡蛋。那一年,板栗成熟的时候,她又牵着小女给我送来一篮板栗。我责怪她不应该送,她却笑着告诉我:自家树上的,怕什么。
我偷偷地拉过她的小女相问:你家有板栗树吗?
小女孩不会撒谎,摇摇头说,我家没板栗树,是我妈买的。大姐成年抱病,又没有经济来源,她的钱一分一厘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
我心中不免一阵惭愧,大姐始终对我心存感激,可我也不富有,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无法真正改变她的命运。我能做的,只是把她们送到楼梯下时,偷偷塞了一百块钱在她篮子里。
可是,从这次以后,大姐竟然再也没有到过我家来。她家没有电话,我隐隐有些牵挂和担心,不知她是否安好。刚好不久之后,碰上下乡抽到她所在的村,我赶紧与同事调换小组,在乡间买了一块黑猪肉(大姐吃不得白猪肉),高一脚低一脚的一路相问赶到了她所在的塆落。
幸运的是,大姐就在屋后摘茶叶。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她差点没喜得一脚从岸上跳下来。一瞬间,苍白的脸就绽开了满面的笑纹,丢下茶叶就把我拉到屋里,不容分说搬起一个梯子就往梁上爬,费力地拿下一块沉重的烟熏腊肉,嘴里喃喃地说:真巧,真好,我正想托人给你带一块去呢。
我只好笑眯眯地接下。并问她,怎么不去看我了?她又一下子红了脸,说,每一次下去,你反而要用钱,我都不敢去了。
原来如此!可怜又可亲的大姐,叫我说什么好呢。后来,我们握手对坐,我迫不及待地问及她的现状。大姐竟然很轻松地对我说,我们之间现在相处很平静,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也无所谓了……听到一个“爱”字从大姐的口中说出来,我真是惊异无比。她虽然只读了很少的书,其实,却是真正懂爱的人啊。只是,可恨的男人,根本不懂珍惜。而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小丫头,历经爱情婚姻,终于明白,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可是,除了一声叹息,除了叮嘱她要想开些,好好照顾自己和女儿,我还能说什么呢。
末了,大姐又反问我的近况。那时,心里正巧憋着委屈,又被查出类风湿因子也是阳性,被大姐一问,眼圈竟然就红了。大姐把我的手暖在她的手心,说,好妹子,好人是不会得怪病的,相信我,你的手不会变形的!还有,妹夫他是不懂你,改天我会去告诉他,我妹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奇怪的是,对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女人,我竟然可以如此坦露心迹。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要起身告辞了。大姐提着腊肉送我。然而,冤家路窄,竟然正碰上她丈夫骑着摩托车远远而来。大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与我保持距离,装作不相识,与她丈夫擦肩而过后,她快步跟上我,将腊肉塞在我手里,急急地说:妹子快走!他多次逼问过我谁是帮助我的人,我死活不开口,可别让他认出了你,防对你不利……我重重地点头,竟有热泪想要涌出,匆匆说了一声:大姐,保重!便怀着沉重的心情快步离去。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姐,一晃三年,也没有她的一丁点消息。多少次,想要去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因为工作、孩子等一些原因,一直不得成行。多少次,想要告诉她,妹子现在已经很坚强了,孩子长得很好,工作也算顺意,大姐可以放心。
可是,唉,可怜的大姐,什么时候,我能再见见你?
前世,究竟是谁埋的我?
一直以来,想写写她们俩的故事。一个是我朋友草儿,一个是我表姐晓风。
草儿是我在一个论坛上认识的。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听说,她快要做新娘了。想象中的草儿一定是一个满脸溢满幸福的女孩。然而,在一次论坛聚会上碰到她,才发现现实中的草儿与网上的草儿判若两人,她的眉眼之间写满了忧郁。
应该说,生活中的草儿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家境优裕,工作稳定,性格温和,善良又聪明。只是,十年前一场疾患,剥夺了她原本应该拥有的许多美好和幸福。她身上的关节莫名肿痛变形,四处求医无果。这对一个原本快乐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场致命的打击,那种身心上的剧痛和无穷无尽的恐慌足以摧毁一个女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对草儿的婚姻充满好奇,直觉告诉我,草儿并不开心。后来与草儿在QQ中交谈才得知,草儿并不爱她的未婚夫。因为考虑到自己年岁不小,为了让父母安心,她只有默默地答应婚事。而且,从草儿的叙述中,我明显地感觉到男孩在许多事情上对草儿的歧视——对草儿体格的歧视。我隐隐为草儿担心,看着她越来越近的婚期和一脸的落寞,许多话到嘴边,也只有默默咽下。
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草儿大红请柬漫天飞舞的时候,我突然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草儿说:我不结婚了!
是的,千真万确,斩钉截铁!我知道这样的决定对柔弱的草儿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众叛亲离的结果。但是,我却在第一时间向勇敢的草儿举起了“支持”的旗帜。
是的,离开那个你不爱和不爱你的人!
然后,我就对草儿讲起了我表姐晓风的故事。
晓风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她生在大山,长在大山,家境贫寒,学业未成。而且个子很矮,瘦弱至极,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她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饲料厂养过猪,在外面的游戏厅收过银,甚至还被骗做过传销……最后不得不屈就在罗田一个乡镇的小事业单位里做着从头学起的卫生技术方面的工作。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快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