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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河(8)

会长知道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乡下人问题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因此敲边鼓凑和说:“那不要紧,改天送来也成。他们不过是要了清一次手续,有个报销,并无别的意思。”且把话岔开说,“队长,你们弟兄上次赶场,听说在老营盘地方,打了一只野猪,有两百斤重,好大一只野猪!这畜生一出现,就搅得个庄稼人睡觉不安,这么一来,可谓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积德!我听人说野猪还多!”会长好像触着了忌讳,不能接说下去。

提起野猪,队长好像才想起一件事情。“嗨,会长,你不说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猪肉!”又转向那同来长衫朋友说,“六哥,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会长,仁义好客,家里办的狗肉多好!泡的药酒比北京同仁堂的还有劲头。”又转向会长说,“局里今天请客,会长去不去?”

会长装作不听清楚,只连声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会儿,队长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说事情忙,还有公事要办,起身走了。那清客似的朋友,临时又点了支烟,抓起了他那顶破呢帽,跟随队长身后走到天井中时,用一个行家神气去欣赏了一会儿金鱼缸上的石山,说:“队长,你看,你看,这是‘双峰插云’,有阴有阳,带下省里去,怕不止值三百块钱!”

队长也因之停在鱼缸边看了那么一忽儿,却说道:“会长,你这石山上虎耳草长得好大!这东西贴鸡眼睛,百灵百验。你试试看,很好的!’'真应了古人说的:贤者所见,各有不同。两个伟人走后,会长站在天井中鱼缸旁只是干笑。心里却想起老营盘的野猪,好像那个石山就是个野猪头,倒放在鱼缸上。

吕家坪镇上只一条长街,油号,盐号,花纱号,装点了这条长街的繁荣。这三种庄号照例生意最大,资本雄厚,其余商业相形之下,殊不足数。当地橘子园虽极广大,菜蔬杂粮产量虽相当多,却全由生产者从河码头直接装船,运往下游,不必需另外经由什么庄号上人转手。因此一来,橘子园出产虽不少,生意虽不小,却不曾加入当地商会。换言之,也就可说是不被当地人看作“商业”。庄号虽搁下百八十万本钱,预备放账囤货,在橘子上市时,可从不对这种易烂不值钱货物投资,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装运,与乡下人争利。税局凡是用船装来运去的,上税时经常都有个一定规则,对于橘柚便全看办事人兴致,随便估价。因为货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实在太不值钱。

商会会长的职务,照例由当地几种大庄号主人担任。商会主要的工作,说不上为商家谋福利,倒全是消极的应付:应付县里,应付省中各厅下乡过路的委员,更重要事情,就是应付保安队。商会会长平时本不需要部队,可是部队却少不了他们,公私各事都少不了。举凡军队与民间发生一切经济关系,虽照例由乡区保甲负责,却必需从商会会长转手。期票信用担保,只当地商会会长可靠。部队正当的需要如伙食杂项供应,不正当的如向省里商家拨划特货的售款,临时开借,商会会长职务所在,这样或那样,都得随事帮忙。

商会会长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武装人物,对会长总得客气一些。作会长的若为人心术不端,自然也可运用机会,从中博取一点分外之财。居多会长名分倒是推派到头上,辞卸不去,忍受麻烦,在应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么事故,部队无所借口,麻烦还不至于太多。事情繁冗,问题来临办不好时,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个不负责。商人多外来户,知识照例比当地农民高一些,同是小伟人向乡下人惯使的手段,用到商号中人面前时,不能不谨慎些。因此商会会长的社会地位,比当地小乡绅似乎又高一着。

本地两年来不发生内战,无大股土匪出现,又无大军过境,所以虽驻下一连保安队,在各种小问题上向乡下人弄几个小钱,地方根基甚好,商务上金融又还活泼,还算是受得了,作会长的也并不十分为难。

萝卜溪大橘子园主人长顺,是商会会长的干亲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谈及的事情,虽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镇上去看会长,问问长沙下河情形。到时正值那保安队队长提枪款走后一忽儿,会长还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谈说下河事情。

会长见到长顺就说:“亲家,我正想要到萝卜溪来看你去。你好,几个丫头都好!”

长顺说:“大家都好,亲家,天气晴朗朗的,事情不忙,怎不到我家去玩半天?”一眼望见那个伙计,认得他,知道他是刚办货回来的,“周管事,你怎么就回来了?好个神行太保。看见我家三黑子船没有?他装辰溪县大利通号上的草烟向下放,十四中午开头,算算早过桃源县了。十月边湖里水枯,有不有洋船过湖?”

那管事说:“我在箱子岩下面见你家三黑子站在后梢管舵,十二个水手一路唱歌摇橹向下走,船像支箭快。我叫喊他:三哥,三哥,你这个人,算盘珠子怎么划的?怎不装你家橘子到常德府去做生意?常德人正等待麻阳货,‘拉屎抢头一节’,发大财,要赶快!听我那么说,他只是笑。要我告家里,月底必赶回来。二哥的船听傅家驼子说,已上洪江,也快回来了吧。”

会长说:“亲家,人人都说你园里今年橘子好,下河橘子价钱又高,土里长金子,筛也不用筛,只从地下捡起来就是。”

长顺笑着,故意把眉毛皱皱:“土里长金子,你说得好!可是还有人不要那一片土,也能长金子的!(他意思实有所指,会长明白。)亲家我说你明白,像我那么巴家,再有一百亩地,还是一个‘没奈何’,尿脬上画花,外面好看,里面是空的。就是上次团上开会那个玩意儿,乡长一开口就要派我出五十,说去说来还是出四十块钱。这半年大大小小已派了我二三十回(他将手爪一把抓拢,作个手式,表示已过五百),差不多去了个‘抓老官’数目,才免带过。这个冬天不知道还要有几次,他们不会让我们清清静静,过一个年的。试想想看,巴掌大一片土地,刮去又刮来,有多少可刮的油水?亲家你倒逍遥自在,世界好,留到这里享福;世界不好,坐船下省去,一个不管;青红皂绿通通不管。像我们呢,同橘子树一样,生根在土里五尺,走不动路,人也摇摇,风也摇摇。好,你摇吧,我好歹得咬紧牙齿,挨下去!”

会长说:“亲家,树大就经得起攀摇。中国在进步,《申报》上说得好,国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么事都容易办。要改良,会慢慢改良的!”

“改良要钱的方法,钱还是要,我们还是挨下去,让这些人榨挤,一个受不了!”

会长慨乎其言之说:“我的哥,我们还不是一个样子,打肿了脸装胖?我能走,铺子字号不能走,要钱还是得拿出来。老话说,‘王把总请客,坐上筵席收份子,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我是个上了场面的人,那一次逃得脱?别人不知道,你知道。”

“那枪款可拿走了?”

“刚好拿走,队长自己来取的。区里还有个收条,请他盖章,了清手续,有个报销。队长说,‘拿回去办,会长你信我吧。’我自然只好相信。他拿回去还要研究研究呢。研究到末后,你想是怎么样?”

“怪道我在街头见他很豪劲,印堂红红的,像有什么喜事。和我打招呼,还说要下萝卜溪来吃橘子!”

“这几年总算好,政府里有人负责,国家统了一,不必再打仗了,大家可吃一口太平饭,睡觉也不用担心。阿弥陀佛,罢了。出几个钱,罢了。”

周伙计插嘴说:“我们这里那一位,这一年来会不会找上五串了吧。”

会长微笑点点头:“怕不是协叶合苏?”

“那当然!”长顺说,“虽要钱,也不能不顾脸面。这其中且有好有歹,前年有个高岘满家人,带队伍驻横石滩,送他钱也不要!”

那个押船的伙计,这次上行到沅陵,正被赶上水警讹诈了一笔钱,还受了气,就说:“最不讲理是那些水上副爷,什么事都不会作,胆量又小,从不打过匪,就只会在码头上恐吓船上人。凡事都要钱。不得钱,就说你这船行迹可疑,要‘盘舱’,把货物一件一件搬出放到河岸边滩上,仔细检查。不管干的湿的都扎一铁签子。你稍说话,他就愣住两只眼睛说:‘邪,怎么,你违抗命令,不服检查?把船给我扣了,不许动。’末了自然还是那个玩意儿一来就了事。打包票,只有‘那个’事事打得通!在XXXX的一位,为人心直口快,老老实实,对船帮上人说:‘我们来到你这鬼地方受罪,为什么?不是为……!’可是荷包满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打几颗金戒指,镶两颗金牙齿。再不然喝半斤闷胡子,胀得头晕晕的后,就跑到尤家巷小婊子处坐双台席面,去充阔摆格,哗啦哗啦送给小婊子。家中倒不用管,自有办法。天有眼睛,自然一报还一报。”

会长说:“那些人就是这种样子,凡事一个不在乎。唱戏唱张古董借妻,他们看戏不笑,因为并不觉得好笑。总而言之,下面的人,下边的事情,和我们上河样样都不同。你笑他做乌龟,他还笑我们古板,蛮力蛮气,不通达世务。”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对这类社会人情风俗习惯问题,显然不如他对于另外一件事情发生兴趣。他问那押船伙计:“周管事,下河有些什么新闻。听说走路不许挨撞,你来我往各走一边,是不是真事情?”

伙计说:“你说新生活吗?那是真事情。常德府专员已经接到了省里公事,要办新生活,街上到处贴红绿纸条子,一二三四五写了好些条款,说是老总要办的。不照办,坐牢、打板子、罚款。街上有人被罚立正,大家看热闹好笑!看热闹笑别人的也罚立正。一会儿就是一大串。那个兵士自己可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笑,走开了。”

“你听他们说,要上来不上来?”

这事伙计可说不明白了,会长看《申报》却知道。会长以为这是全国都要办的事情,一时间可不会上来。纵上河要办,一定是大城里先办,乡下不用办。就说省里,老总到了什么地方,那地方就办得认真,若人不在那边,军部党部都热闹不起劲。他的推测是根据老《申报》的小社评表示的意见。他见橘子园主人有点不放心,就说:“亲家,这你不用担心,不会派款的。报上早说过了。委员长有过命令,不许借此为名,苛索民间。演说辞也上过报,七月廿号的日子,你不看到过?话说得很有道理,这是国家一件大事!”

长顺说:“我以为这事乡下办不通。”

会长说:“自然喽,城里人想起的事情,有几件事乡下办得通?……我说,亲家,你橘子今年下了多少?听管事说常德府货俏得很,外国货到汉口不多,你赶忙装几船下去,莫让溆浦人占上风抢先!”

长顺笑了起来:“还是让溆浦人占上风,忙不了。我还要等黑子两兄弟船回来,装橘子下去,我也去看看常德府的新生活,办点年货。”

“是不是今年冬腊月二姑娘要出门,到王保董家做媳妇?那我们就有酒吃了。”

“那里那里,事情还早咧。姑爷八月间来信说,年纪小,不结婚。是你干女儿夭夭,想要我带她下常德府看看,说隔了两年,世界全变了,不去看看,将来去走路也不懂规矩,被人笑话!”

会长说:“你家夭夭还会被人笑话吗?她精灵灵的,天上地下什么不懂,什么不会?上回我在铺子上,和烟溪人谈生意,她正在买花线,年轻人眼睛尖,老远见我就叫‘干爹!干爹!’我说,‘夭夭,一个月不见你,你又长大了。你一个夏天绣花要用几十斤丝线?为什么总不到我家里来同大毛姊玩?’她说,‘我忙咧。’‘你一个小毛丫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忙?忙嫁妆,日子早咧。二姊姊不出门,爹爹那舍得你!’说得她脸红红的,丝线不买就跑了。要她喝杯茶也不肯。这个小精怪,主意多端,干爹还不如她!”

长顺听会长谈起这个女儿的故事,很觉得快乐,不由得不笑将起来。“夭夭,生成就是个小猴儿精,什么都要动动手。不管她的事也动动手。自己的事呢,谁也不让插手,通通动不得,要一件一件自己来。她娘也怕她,不动她的。一天当真忙到晚,忙些什么事,谁知道。”

“亲家,你别说,她倒真是一把手。俗话说,洛阳桥是人造的,是鲁般大师傅两只手造的。夭夭那两只手,小虽小,会帮男子兴家立业的。可惜我毛毛小,无福气,不然早要他向你磕头,讨夭夭做媳妇!”

“亲家你说得她好。我正担心,将来那里去找制服她的人。田家六喜为人忠厚老实,会更惯坏了她。”

两人正怀着一分温暖情感,谈说起长顺小女儿夭夭的一切,以为夭夭在家里耳朵会红。那保安队长,却带了个税局里的稽核,一个过路陌生军官,又进屋里来了。一见会长就开口说:“会长,我们来打牌,要他们摆桌子到后厅里吧。”且指定同来那个陌生人介绍,“这是我老同学,在明耻中学就同学,又同在军官学校毕业,现在第十三区司令部办事,是个伟人!”

这种介绍使得那个年青军官哭笑皆非,嘴角缩缩:“嗨,伢俐,个么朽,放大炮,伤脑筋!”从语气中会长知道这又是个叫雀儿。

商会会长的府上,照例是当地要人的俱乐部,一面因为预备吃喝,比较容易,一面是大家在一处消遣时,玩玩牌不犯条款,不至于受人批评。主要的或许倒是这些机关上人与普通民众商家,少不了有些事情发生,商会会长照例处于排难解纷地位。会长个人经营的商业,也少不得有仰仗军人处,得特别应酬应酬。所以商会会长照例便成了当地“小孟尝”,客来办欢迎,茶烟款待外,还预备得有扑克牌和麻雀牌,可以供来客取乐。有时炕床上且得放一套鸦片烟灯枪,吸鸦片烟在当地已不时髦,不过玩玩而已。到吃饭时,还照例有黄焖母鸡,鱿鱼炒肉丝,暴腌肉炒辣子,红烧甲鱼,等等可口菜肴端上桌子来。为的是联欢,有事情时容易关照。会长自己即或事忙不上场,也从无拒绝客人道理。可是这一回却有了例外,本不打量出门,倒触景生情,借故说是要过萝卜溪去办点事情,一面口说“欢迎欢迎”,叫家中用人摆桌子,一面却指着橘子园主人说:“队长,今天我可对不起,不能奉陪!我要到他们那里看橘子去。”虽说对客人表示欢迎,可是三缺一终不成场面。主人在家刚好凑数,主人不在家,就还得另外找一角。几个客人商量了一会,税局中那个出主意,认为还是到税局方便,容易凑角色。因此三个人稍坐坐,茶也不喝,就一串鱼似的走了。

长顺见这些公务员走去后,对会长会心微笑。会长也笑笑,把头摇摇。

长顺说:“会长,那就当真到我家里喝酒去,我有肥麂子肉下酒!好在下河船还到不了,这几天你不用忙。”

会长说:“好,看看你橘子园去。我正要装船橘子下省去送人,你卖一船橘子把我吧。不过,亲家我们先说好,要接我的钱,不许夭夭卖乖巧,把钱退来还去不好看!”

橘子园主人笑着说:“好好,一定接钱!我们公平交易做一次生意。”

不多久,两个人当真就过河下萝卜溪。

长街上只见本地人一担一箩挑的背的全是橘子,到得河边时,好些橘子和萝卜都大堆大堆搁在干涸河滩上,等待上船。会长向一个站在橘山边的本地人询问道:“大哥,你这个多少钱一百斤?”那人见会长问他,只是摇头憨笑:“会长,不好卖!一块钱五十斤,十八两大秤,还卖不掉!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宝号上去,我家里高村来的货,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样甜,保你好吃。”

“你这个是酸的甜的?”

“甜得很。会长你试试看。”

“萝卜呢?”

那人只是干笑。因为萝卜太不值钱了,不便回答。萝卜从水路运到四百里外的地方去,还只值一块钱一百斤,这地方不过三四毛钱一百斤罢了。

其时有几个跑远路差人,正从隔河过渡,过了河,上岸一见橘子,也走过来问橘子价钱。那本地人说:“副爷,你尽管吃,随便把钱。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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