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早退、常旷工，总得有借口，经常的借口是病和伤，叫“泡病号”、“泡伤号”。说高血压，血压量得出；说肝不好，指标测得出，不行。要说胃痛、神经痛、头痛……说啥是啥，谁敢开腔？你说没有，我就痛给 你看看，“哎哟、哎哟，痛死我了呀！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无痛哪知有痛苦’哇。”还要加上昨晚“落了枕”，明儿个“扭了筋”。毛主席都说，有的病，华佗也无奈，总不能不让人生病、受伤。
最后是白老师做了峻岭工作，改变策略：根本不理睬宋，让他闹够。他总不能上房顶揭瓦，进食堂砸锅。人家不应战，不跟你玩了，再玩下去没了对手，慢慢也就偃旗息鼓。至此，“金门炮战”成了形式，偶尔也响两炮 ，已无人附和。
在家洗衣洗被哪轮到宋，夏天衣服捂得发臭；冬天衣服轮换着穿；被子一头睡成了擦布；床单一头散发出脚臭。群山倒是不错，不声不响都给宋洗净叠好。习惯成自然，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单身宿舍是单人床。学生时代你叫我睡单人床也就算了，现在我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岂有还睡这窄得翻身都不方便的单人床之理！在家，两张双人床，一张老爸、老娘，一张宋卯的，姐姐从不跟他争。干脆来个“只 斩不奏”，偷了一张单人床，乘群山写报告忙得昏天黑地，叫哥们抬进来，把他的床挪到边角，腾开空间，双床一并，双人席梦思一铺。往上一横，弹得老高；来回翻滚，绰绰有余，真他妈的“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 王不早朝”。早上不到十点是不起床的。群山倒好，毫无察觉，是这傻瓜蛋忙昏了头，既不抗议，连个交涉都没有。照样洗宋的衣服、睡他的觉。从此宋就大大咧咧占领了宿舍三分之二的领土。心里直乐：“群山、群山，可 爱的傻瓜蛋！”
这住、穿问题解决了，困难时期最大问题是吃。宋怎么个“为天”法呢？首先叫家里定期往“前线”寄粮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食堂吃份饭，决不能让他们克扣老子“军饷”，于是三天两头找他们：不是嫌饭 少，就是嫌菜差，还无凭无据责问是不是“多吃多占”。最后逼得食堂管理员要宋拿走粮票、油票、肉票自己起伙。自己起伙就自己起伙，老子正好不想上班。可自己从未做过饭，咋办？第一顿吃面条。创新出“冷水煮面条 ”，稀烂！
令宋卯最不解的是：一个白老师，剑桥双博，拔萃超群，玉辉冰洁、川渟岳峙，却心安在山沟里搞地质，其乐无穷；一个群山，少年英豪、卓尔不凡，却主动要来这荒山僻岭，忙得昏天黑地，兴趣融融！乐从何来，趣在 哪里？搞不懂，实在搞不懂！
这天，宋的生日，准时收到家里寄来的食品，躲在宿舍美滋滋解了回馋。其时天并不热，一把家里听说快出野外，提前寄来上有唐寅的诗画配的“才子扇”。一把在手，有意地一开一收，踱着方步到了驻地庭院。正准备 出队的星期天，大家忙着洗衣晒被，左来右往的铁丝、绳子上晾满了被褥衣衫。宋卯见群山把两人的衣服都洗好晾起，准备进屋，笑嘻嘻主动攀谈。
“贤弟，请留步。”宋卯笑吟吟叫住群山。
“不就大几个月，就‘贤弟’没完？”
“错、错、错！孪生兄弟，早一个时辰为兄，晚一个时辰一辈子称弟，何况你我。”宋悦色和颜。
“何事？”
“向贤弟讨教。”
群山心想，这浑小子名为讨教，实为抬扛；但也可能真情憋在肚里难受，想一吐为快，他想起白老师的话：“很聪明，有自尊，太少责任感。这鼓还得敲敲。”
“卯兄，请讲。”群山也想听听宋卯高论。
“知晓资大学生中儿歌吗：‘大地构造，胡说八道；小地构造，吵吵闹闹’，有何见教？”宋卯悠悠发难，果真露出“糊涂苗”。
“基本粒子，以前说是分子，后来说是原子、质子、中子、电子；新近的说法是介子、轻子、重子、夸克……那么，‘分子说’、‘原子说’、‘质子、中子、电子说’都成了‘胡说八道’？”群山不紧不慢，宋卯对出 过牛顿、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的物理学心怀神圣，群山的反问使他语塞词少。
“文学可高雅正统？”小子上脸哪！竟敢有意辱没我寅卯天娇。
“当然喽，君不闻‘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宋不屑一顾，气宏声高。
“那请教：中国的红学，欧洲的莎学，争得面红耳赤，分几派？”小子“偷袭老子，弯弯绕。”一时语塞掉份。
“倒让你问着了，五六派总有，争得是很热闹。”
“那不也是‘吵吵闹闹’！”群山轻言细语扇宋卯的嘴巴可够臊。
群山接着友善的解释：
“所以你的‘胡说八道’，其实是科学假说，是对真理的逼进；你的‘吵吵闹闹’，其实是百家争鸣，是对真理的探讨。假说和争鸣是任何科学发展之必需和必然，并非地学独造。何况地学是一门时间悠长、范围全球、 已经‘发生了’的科学，无法在实验室证实，更离不开假说和探讨。”
宋卯沉吟半晌：“言之有理，贤弟见解甚妙。”宋并非心悦诚服，不小心让你小子缴了械，干脆直捣龙潭，看你怎么接招。
“咱俩变个玩法——析意：卯出一题贤弟析出本意如何？”
这时，很多同事洗完晒好，都很有兴致对两位别开生面的“地学”舌战作壁上观。先生忙完，也搬把椅子拿本书坐在院里随意浏览。宋卯称白雪“先生”，以示不同一般。
“请出。”群山好像不以为然。
“‘你我兄弟同命不同运（韵）’，请析本意。”宋卯再次刁钻发难。
“先析卯兄本意——
宋卯游山为吟诗，山水盈盈铸惊辞，寅卯一脉留艺史。”
“过奖、过奖！继续——”知卯者贤弟也，心中得意，看你下文。
“群山爬岭为作文，狗屁文章值几文，吵吵闹闹更烦人！”
围众哈哈大笑，有的笑弯了腰，先生也忍俊不禁。唯独群山一脸认真，毫无笑纹。
宋卯瞟了先生一眼，反倒自己尴尬，忙说：
“莫、莫、莫！此意偏矣。”
“不是析意么，当然要分析本意。此意跟你儿歌之意一样嘛！”
群山一点不生气，气稳态尊。
“再来析愚弟我之意，一句大实话——
吾等踏遍青山为务实；卯兄只湿（诗）不干饿肚子！”
众人更是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
这回轮到宋卯笑不出来了。细细品味，这句大实话可击中了要害。
“唔，析得透，为兄这一年实在是尝够了‘饿肚子’之苦，这才领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意何深哟！”宋沉吟良久发自己人生之慨。
“怕是令兄还饱，饿的不太够。”这时群山才爽朗一笑，挖苦中深含友爱。
“够了、够了、太够了。为兄‘只诗不干’，合该‘饿肚子’！”宋卯满脸诚服之态。
“我等略知：若无社会分工，何来人类发展；卯兄差矣：只知一行高雅，无视百业奉献。”群山进一步解释。
宋卯心灵震撼，跌进深思。半晌，嘴里轻声重复：
“若无社会分工，何来人类发展；只知一行高雅，无视百业奉献！”第一次感到茅塞顿开，庄重而低声地说：
“精辟，卓见！一针见血，诚服心甘！”
同事们一阵掌声，带头鼓掌的是先生。
从此，宋卯开始用另样眼光审视周围和自己的职业。
先生对人真好，对宋卯、群山就更好，经常把自己节省的粮票，送给孩子多的同事和身高饭量大的年轻人，宋卯得的实惠最多。
这次先生还发现群山帮宋卯洗衣洗被，就对群山说：
“都是校友，以后你包衣服我包被。快出野外了，这个星期天，都交给我洗。”
“这样吧，以后三人被褥一起洗，我力量大，我负责踩和揉。”群山怕累着老师。
下一个星期天，老师、群山一起拆三人的被褥。宋卯特不好意思，就跟着一起忙乎，两人表示欢迎。宋卯长这么大，第一次了解：洗被子，还要先拆，再洗，晒干后还要再缝起来，“以前我始终想不通：这和棉絮连在一 起的被子怎么洗？”真是少见多怪。先生、群山很照顾他的自尊，从不取笑他。
晚上，先生把两人叫到宿舍，打开古道从江山市寄来的上海买的大白兔奶糖和城隍庙的五香豆，一起享用，这是白雪偶尔零食的“最爱”。也是宋零食的“最爱”。在家时，爸妈总是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现在也经常寄给 宋，吃不厌。每次，群山老说牙不好，吃一点就不吃了，便宜了宋卯。这次，宋卯把家里寄来吃的，也拿了来，大家一起吃。宋卯也客气起来，懂得关心别人。
宋卯憋在肚子里的疑问，还想跟先生倾诉倾诉，开始为先生打抱不平：
“我觉得人生真是‘行路难’。像先生剑桥双博、耶鲁博导，罕见的拔萃超群的女才子还要戴上帽子，发配在这山沟里受摧残。”
“你是小才子，我可不是什么女才子；‘山栖谷饮’，‘山肴野蔌’别有情趣，没感到摧残。”先生一脸平静。
“‘高山安可仰’，那是您品德高尚。”宋由衷称赞，
“中国人大多数世代生活在农村，山川为伴。我们也会习惯。磨难多了，‘性本爱丘山’‘复得返自然。’人生何短暂，心地归平凡。何况，山川正是我地矿人用武之地、终身所恋。”是的，先生悟彻人生，才能安于平 凡，又不沉于平凡。
“就说李、杜吧，一个‘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诗仙归隐去驶船；一个‘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诗圣流离屋漏涟。‘行路难’真是‘难于上青天’！”宋卯借题发泄心中长久的积怨。
“中国的文人墨客，包括一些伟大的诗词人、小说家、剧作家生活在那个时代，不可能不反映那个时代文人的艰难。写了不少怀才不遇、悲观厌世、消极隐退，甚至身入空门的作品。问题是当代人该怎样对待。
“可我更欣赏李白‘天生我材’诗句，稀世之才的李白，在怀才不遇的当时，总的说非常乐观洒脱，自信‘我材必有用’；将才华比作千金，认定‘千金之用’于散尽，‘千金之贵’于复来，‘千金散尽还复来’他的杰 作亦是散尽还复来，这才是李白的人生，伟大的天才！都‘散发弄扁舟’去了，哪来立于民族诗歌巅峰，雄视千古的白也诗。”先生对李白的理解真是透彻精彩。
“再说杜工部，虽然‘卷我屋上三重茅’，一生流离颠簸，还是劝世人‘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他与李白心是相通的，他从直面人生的视角，告诫世人，生活总会给大材带来险阻、困难，甚至恶凶；之所 以为‘大材’者，正是能突破艰险、克服困难，战胜恶凶。哪怕一句诗，也性僻耽琢，‘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才与李白携手并肩登上中国诗歌的巅重。”先生有意引证些诗句，理清情衷。
宋卯深觉羞愧，李、杜之诗，滚瓜烂熟，理解却不甚了了，就像猪八戒食人参果，浪费了仙贡。
“诗坛李杜、词苑苏辛、小说红楼、杂文鲁迅等等，是民族博大精深的遗产，是中华子孙共珍的宝藏，多少人从牙牙学语时，就学背‘床前明月光’。你酷爱文学，难能理当。但毕竟生活是一切创作之源泉，前人的成果 是泉并非源。很难想象：消沉怠惰的人生能结出文学百世留芳的硕果。”
先生婉转而平等地与宋卯交流，转而问：
“当初你怎么不报考文学？”
“当时认为：中外大诗人、大文豪很少出自文学系，大多是旁门自悟、生就天才。而学地质面向名山大川、面向生活，利于创作成才。”宋坦诚。
“你的想法有道理呀。倒没有什么‘生就天才’，对文学而言，深入生活确比文学知识、写作技巧更难。文学是生活形象蕴藉的反映，所以是不是文学系科班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投入生活、直面人生，获取不竭 之源泉。你总熟悉主席、朱总、陈毅的诗词吧，他们变革社会、地覆天翻；创作诗词，璀璨夺目。许多科学家、地学家也是如此。献身科学，硕果累累、诗词书画，兼顾尤妍。”
她拿出自己的小小《诗抄》，上有许多科学家、地学家从未发表的诗词，铿锵有声、韵味无穷，使宋卯耳目一新，深受震撼。还什么“唐诗宋词、寅卯一脉”，简直是无知、肤浅！
“正如你的理解，地质有艰苦一面，也有浪漫一面，浪漫蕴藏于艰苦，很利于积累体验生活。人生的包罗万象和无限精彩，不限于文学。探天究地的地学，另有一番‘妙处难与君说’。我总认为：选择了艰辛，也选择了 美；选择了自然，也选择了和谐回归。可将两者聚爱集乐于一身：地学的实践可丰富文学的积累；诗人的想象启迪着地学的思飞。”
宋、群亦惊叹自己先生共同的文学兴趣和深厚的文学修养，可先生却是站在战斗人生、作为人生、奉献人生的高度来审视这一切，处理好一生的职业与爱好：地学与文艺。
宋卯对照自己真是井底观天、浑过日子、羞愧难当！
选择了艰辛，选择了美；选择了自然，也选择了和谐回归。真是人生的彻悟！
这以后，白雪经常在闲睱时与宋卯一起演奏小提琴。演奏得最多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这首“英雄”协奏曲的崇高的哲理、英雄的壮美、诗意的柔情的完美结合，白雪感到正是宋卯的灵魂最需要的。用心何其良苦，恩 师！
从三岁开始练琴的宋卯，开始协奏时，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平时总能“技压群芳”，而到与恩师协奏，总感到自己一杯白开水掺进到恩师的百年极品茅台？苦思慢慢得其解。自己的问题首先不在技艺，而在灵魂。 拉贝多芬乐曲，光技巧不行，必须以贝多芬精神融注其中，才得其精髓。
乐圣——贝多芬、您的音乐和旋律亦是人类灵魂的圣师！
在即将开始的黑龙谷幅一比二十万区域填图动员会上，大队接受白雪提议，宣布破格提拔群山为地质师，协助白雪负责全队技术工作；队长采纳白雪建议，宣布宋卯负责整个区测的素描、摄影，作剖面，各种地质矿产图 件的设计、清绘、成图。用其所长。
宋卯第一次感到责任重大，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立马“飞鸽传书”让家里从上海、杭州去买和从家里藏书中挑选有关素描、写生、摄影、绘画、制图等书籍，火速寄来。全家人都大为惊奇，“浑”儿子这次要的竟不是 吃的、穿的，而是“书”，一本正经的业务书！高兴得老两口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大姐专程去上海，二姐去杭州书店，老两口在家大清理——真是全家总动员，一切为前线。
渐渐地，“不耻最后”没有了，“胃痛、头痛、神经痛”没有了；“君王不早朝”也没有了；整天跟恩师、群山一样，呆在工作室，钻进书堆资料里，乐不思蜀。
同事们跟“才子”开玩笑：“才子呀，迷上我们地质哪位姑娘了？”
才子第一次傻笑，口中含情低吟：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迷上了大地姑娘，而且是“众里寻她”的初恋！
中秋节是在F县某镇小学（是本幅图的常设队部）过的，恩师早建议队长让宋卯负责组织一个“野外篝火队民联欢晚会”。这可把宋卯乐坏了，也忙坏了，拉上老田头，两人来回步行上百里，从县城买了许多联欢会用品， 他和恩师又提前叫家里快件寄来许多大白兔奶糖、五香豆、中秋月饼、杭州著名的龙井茶。全队的热情空前，大家都出了节目。热烈、欢快、谐和而有意义。
镇上小学教师未回家过中秋和家住镇上小学生，都参加了。
先生想朗诵一首一位地学院士的诗，大家不同意，要听她的近作。众命难违。白雪朗诵了自己《水调歌头·梦游太白楼》。
水调歌头
（梦游太白楼）
唐盛绝诗思，
宋灿尽瑰词。
诗词豪越千载，
仙宇倚江峙。
四海翻腾鲸浪，
八裔鲲鹏奋翥，
天杰伟千诗。
远景碧空尽，
君处处留辞。
国诗苑、
仙与圣、
后无齐。
性情大异，
飘逸性僻各神奇。
天地山河翔睨，
世事人间犀悉，
笔举众山低。
万古浪淘去，
天宇两峰仪。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宋卯喝彩：“好一个‘唐盛绝诗思，宋灿尽瑰词’‘远影碧空尽，君处处留辞’。”
群山盛赞：“‘天地山河翔睨，世事人间犀悉’，把诗坛双峰主题特色作了高度形象概括；‘笔举众山低’，翻得妙极！”
峻岭热评：“‘万古浪淘去，天宇两峰仪。’一动一静，时空无垠，好气魄！”
宋卯以《五律》表达了自己做大山儿女的情怀：
五律
——中秋
长空桂魄舞，
为我壮西行。
荒岁山尤险，
饥肠壁绝迎。
本非池底鳅，
原是海中鲸。
入海缚龙日，
千杯一仰倾。
大家以热烈掌声既欢迎宋卯《中秋》好诗，更表达了对他做大山儿女情怀的热情鼓励。老师带头说：“‘本非池底鳅，原是海中鲸’。鲸龙之志可嘉可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