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我是在桥头等人
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烧柴油的驳船（甲板上
挂满了刚刚洗净的衣服）
散着臭味，慢吞吞地
从桥下驶过
一只公猫在水上转悠
那时，上游滴水的枝叶茂密
蓝色鱼群顺河而下
小动物穿梭
在光秃秃的灌木丛
2.
在桥上，无论是这一头
还是在通向外地的那一头
从小我就以为，我必将——
成为另一个人，会
提着一只特别的箱子
去看到自己也不敢相信看到的
一些东西——那也是特别的
然而，只有一个又一个女人
成为我的女人，一个婴儿
是我法定的孩子。我要是知道
那孩子成为我女儿的原因
就好了
3.
在汹涌翻腾的浪潮中
有一种力量
秩序以及混乱
当我们谈到桥的时候
嗓音中，有点不带羞涩的激昂
4.
在山中察颜观色的人
从机器上拆卸下来的人
被房子弄丢的人，在桥下
以光的速度，他从几十万
几百万人的盛大聚会中跑了出来
他在奔跑的路上看见了
人、树，还有汽车
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清澈的水纹、沙子
一些不在的人
桥的阴影
5.
其实我母亲的母亲，是个单身母亲
这我不会说出去
再就是我们做孩子时，很乖
很灵巧，在衣橱里
朝外扔鞋、汽水和零食
把我们送到动物园才静下来
还有，还有我们跑到桥头桥的那边
采桑叶、爬墙、被追打，在
情感稀薄的世界里旋转
然后，没有然后而且“其实”中
也有几句是口误，或谎言
6.
蓝绿色蝴蝶和树上的花
清幽地落在了桥上
那是个美好夜晚的约会
世上最漂亮女孩儿之一，被夹在
我疾速翻阅的商业文件中
反复地，岁月在复制着
她解开大蝴蝶结，将头发
披散开来的肖像
我们还可以觉察到，她
在我寻找她的地址的过程中
慢慢地死去
7.
有一个乞丐过桥时说了句鬼话
有一条从河里跃上桥的鱼儿不见了
有一条扁扁的虫子顶着日头爬呵
如此爬过桥去是什么意思？
有一群人在奏乐的货车上痛哭
过桥时忙着燃放鞭炮和抛洒纸花
一个深夜过桥的女人，惊恐地听到
自己急促脚步的回荡声
8.
桥墩立在水里很多年了
还没有被水渗透
我喜欢在过道里听旧磁带
听到幼儿园阿姨午间吆喝我们
起床，糖果和孔雀的羽毛
还有一张同学拿给我看的
好笑的下流图片
9.
在河水清澄、甘甜的年代
我顶了不起的二爹会扛着我
（有时是背着或牵着）花
一分钱，坐划桨的小木船渡河
我们穿过对岸静谧的村庄
看庄稼，看亲人的坟墓
过河时二爹给我讲“刻舟求剑”
讲一个聪明的孩子用船和石头称象
在河的两岸布满钉螺的年代
亲戚们的骨殖和村庄一起失踪了
发黑的河流上，已架起水泥的大桥
桥栏上的涂鸦斑斑驳驳
10.
我们到远方的桥上看落日
落日缓慢，有声有色
我们看到桥头堆满了奇异的瓜果
我们看到桥尾立着一名
笃信教义的长须飘拂的长者
我们到了桥下，遇见
一大群衣着光鲜的男女
他们如此静谧的微笑
簇拥着一对新人
11.
当一天我从桥的那边过来
我用颤巍巍的手，用水果刀
扎阳台上的葡萄、鹦鹉
和水中的金鱼
而我曾是一名出众的消防队员
从着火的医院救出护士
与火车搏斗
12.
桥下有口红和叼香烟的人
父亲贴着一面墙跑着
到桥下找人聊天、玩耍
我本来应该在桥的那一边
出生与长大——如果不是
某个下雨的下午，父亲
跑进了桥下的防空洞
当我意外地来到这桥下
高大的我挽着母亲，母亲
就像个在恋爱中的女人
13.
如果滔天洪水上的桥是一个人
那么多卵石的河也是
谁的灵魂转世，投胎为
河或者桥：头发、眼睛、微笑
胸部、腿部、腰部和臀部
桥的重量常常有波动
河水随着季节涨落，河床时常
丑陋地显露出来
一些人卧在河滩上一些人
死命地追逐着男人，突然
有人叫到：“桥”
14.
雪崩时候，我们
花几个、十几个星期逃了回来
像狂野的印地安舞蹈者
桥的这边正是以前
以前的一个灿烂夏天
巷深弄曲，外祖母的小山龟
中暑了：不吃东西、呕吐
雨中石板路泛出道道青光
雷鸣、呼喊，密集的闪电
将桥击为两截
15.
有时候飘雨，雪夹雹子
经过烈日曝晒过桥的来人
情绪低了不止许多，形状模糊
我想不起她年纪轻轻的样子
肤色可能要淡要光润一些
穿着白大褂，生着气
用蒸馏水给我冲茶
16.
老了，一种负伤的感觉
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块水面
浮油和泡沫
老了老了，老得更接近于那个
雾中破碎的小镇
几句间断、不真实的对白，黑白照
照片中那个漆黑而有睡意
与你同名的孩子
但只要离开那桥足够的远，就能
听到自己光着小脚丫在桥面
跑来跑去的声音
17.
我突然渴望翻身上马
裸着身子在桥上驰骋
——一座由光组成的桥
你可以同时见到这景象：
树、雨、日出和日落
与数字快速集结的城区
还有午夜，一艘船卡在
两栋临近的高楼之间
200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