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梦里红尘千丈,无比熟悉的感觉,仿佛旧事一般,一幕幕斑驳泛黄遥远极了,却的的确确是个好故事,因为记不清而感到有些惋惜,于是不肯醒来想要继续看下去。
去岁流光,千山远歌,于此南柯一梦,梦境甚美。此间梵歌清扬,沉浮起落,管弦笙箫,亦幻亦真,可若论及此世何时,又是何世,海棠并不记得。
那几年的自己不似如今这般,虽然同是爱极了那荼白的颜色,许久却再未尝试当日繁丽复杂的裙摆,能把这样单薄的颜色穿出如此繁华的味道,定是厌极了大红大紫的俗不可耐,又不肯淡粉浅碧的含蓄寡欢,于是骄傲的不可一世,凡事做到极致,也有可能岁月绵长,静好无殇,于是凡事都能做到极致,就像美,就像风尘。便是眼见那一双眼睛,时时微眯,淡淡地扫视,偶尔落在一处什么有趣的上,也是莞尔,有时欢喜得紧,笑意随性,烂漫盛开。
但海棠还是忍不住想,那时自己定是孤独极了。冰雪样的一双眸子,冰雪一样的容颜,冰雪一样的性子,住在说不上名字的一处琼楼玉宇之中,琉璃为瓦,白玉为阶,诺大空旷的全是淡红雪白色,远看融入天地之间的大片曼陀罗花。那个姑娘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隔着梦境睡在血红的夕照中,许是晚霞过于艳丽,映得她双颊绯红,亦或美酒香醇,过于浓烈,她独饮了太多。
赶上平日里的闲散时光,海棠笑笑,因为看样子,那时她多是闲散的,她时常斜倚在宫中的羊脂白玉雕花美人靠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昏黄铜镜,左手拖腮,右手在虚空中轻轻滑动,偶尔停顿,微微颦起双眉,仔细看上两眼。海棠眯起双眼隔着梦境看向女子身前,铜镜之中并无倒映出她绝世但略显苍白的面容,却是一帧帧山光水色风前月下流水桃花,海棠偏过头来寻思半天,这物什恐怕是一件什么稀罕宝贝。
《八荒传》里曾经记载,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为地,清者上浮为天,天地始分。女娲大神见天地寂寥,遂以土造人,之后千万年里,日头东升西落,地上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好不热闹。不料共工蚩尤一战毁天灭地,不周山坍塌生灵涂炭。女娲大神眼见哀鸿遍野人间惨剧,心疼万千子民,惹下一滴眼泪,落入昆仑之巅,沉睡在秋水寒谭之下。原本这滴泪怀带伤痛惋惜之感,又抱有怨怼惩戒之意,于是化作一轮现世明镜,映照世间百态,可观今是昨非。还有传说,雪女之眼能从中看到未来。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慧明昆仑镜,正是她面前这座。
如此这般,她便是雪女喽。海棠想到这里,驻足凝视着梦境中淡若秋霜的女子,忽然吓了一跳。如若是旁时,她定会打个哈哈说自己素来喜爱神鬼故事,前世今生的看得多了,于是沉睡中昏昏沉沉的,便胡乱做起梦来。可她确信,这么多年来她心思从未像此刻这般澄明过。她记得很清楚,雪女幻化自女娲补天后的第一场大雪之中,赤身裸体未着片屡,就像柔嫩的婴孩。她自沉沉寒冰下睁开一双淡蓝色的眸子,梦醒时分正是夕阳西下,隔着冰面,暮阳如血。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身在何时,又是何地,于是轻轻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面前的冰层,仿佛一道门,琉璃般在夕阳下灼灼生辉,一瞬间便缓缓碎裂打开。夕阳,是她在人世间目睹的第一道风景。
她天生自带法力,稍加修行便可控制霜雪,慧明昆仑镜自她幻化人形时便已出世,于是天之西南银光大盛灼灼生辉甚是惹眼。
起初她并不知道这面看似平常的铜镜有什么特别,直到一天从其中看到一处不同的风景,看到这个世界还有神灵妖精,魑魅魍魉,男人女人,走兽飞禽。她原以为,世间原本就是一望无际的冰川雪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下的世界流传着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他们说,慧明昆仑镜自西南面世,只要得到雪女之眼女娲之泪,就可长生不死统治八荒。这一幕幕,白伊在镜子中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些奇怪,镜子是自己的东西,能叫自己看一些新奇的故事,她很喜欢,是万万不能给别人抢了去的;眼睛也是自己的,没有它镜子便也没了用处,也是万万不能给的,可是有人想要强抢怎么办呢。
那时白伊并没有人的感情,不知何为宽容怜悯,何为爱恨怨憎。她是天生神女,况且在昆仑山这等清灵洁净之地清修了数万年,自然法力无边。凡人清修,一向讲究清静无为,白伊觉得,这样做是甚是有道理,因为凡是来人,不论鬼神,隔着她山门有百十丈远距离,便全都被她打折了双腿,挑了双臂筋脉扔了出去,从无对手。如此看来,她的万万年清修没有白为。
她是觉得,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无一例外,惩罚轻重,便要由她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