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世界也讲自由、平等、民主、科学与人权，这并不奇怪。因为西方世界现时也处在商品经济的现代社会，所以讲这些内容是必然的。不过问题在于，由于东西方不同民族在实现人类同一文明形态时所走的路径不同，因此这些反映时代特征的文明内容在不同的民族国家中所表现的形式可以有别。所以我们才把自己追求的东西称作“社会主义的现代精神文明”。
精神文明当然又有它的浅层次内容和形式，例如秩序感、时间观念、效益观念、公益和公职观念以及在人们行为和交往中的社会原则、群体意识和礼让原则等等，这些准则、态度、方法和精神无不体现在更为普遍化的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之中，所谓“五讲四美”并不应简单摈斥在“精神文明”之外，精神文明也包括“五讲四美”的内容，只是它属于较浅层次的东西，并且服从于深层次价值系统的制约罢了。
精神文明除了它的时代性规定之外，也有它的历史连续性，所以文明存在一个继承问题。例如尊老爱幼、团结互助、扶困救危、献身精神等等，否认精神文明的这部分内容是片面的，我们所强调的仅仅是，唯有那些反映价值观念的深层系统才是决定精神文明性质的因素，精神文明也不仅是与物质文明相对立的那些精神领域的东西，它以精神形态为自证手段，却体现在全面的人类生活之中。因此，我们既不能离开具体的历史规定性去谈精神文明，也不能超越现实生活和现实关系去喊精神文明。
三
从起源论上讲，一定发展阶段上的物质文明，必然产生相适应的精神文明，这是精神文明的自然生成。但是，人类历史文明形态的演进又不尽然。随着人类理性自觉程度的加强，从而创造历史能力的增强，精神文明给出物质文明的信息量也会不断增大，它说明人类主体能力提高了。
人类不再消极地适应和等待一种文明，而是开始自觉地创造历史。
中国激荡的百年史，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不是光有社会主义的物质条件，恰恰相反，中国是在外域新型文明的冲击和启发下，从认识开始走向现实的存在的。这种情况对精神文明问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常常是对精神文明理解多深，对物质文明的发展步子的影响就有多大。十年动乱的错误不在于中国不应该“动一动”，而是这个“动”中的价值取向、道德判断、行为决策错了，这是精神文明领域的失误。所以，我们现在强调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是十分重要的。
没有观念的现代化，就没有经济的社会的现代化，道理也在其中。
但是，现代精神文明并不能凭空构建，这一方面要依赖于现实的物质条件，另方面要诉诸对传统文明的继承和改造。本文无法集中讨论它的物质因素方面(有一点需要指出，即使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但如果离开相应的商品经济观念等精神文明的东西，它仍然难以发展)，而更关注它在建立新文明时代遇到的传统文明这一阻碍力量问题。
经过数千年创造积淀而成的中国农业社会精神文明，的确灿烂辉煌，耀眼世界，自有长处在。但是，我们今天的现代化事业目标已经不是固守农业社会万世一系，而是要走出农业社会奔向工业化。传统社会的精神文明所由产生的条件失去了，它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作为整体，传统的精神文明已经过时。但是，由于精神文明具有相对独立品格，它仍会在今天现代化的历程中顽固地表现自身，这就构成了建设现代精神文明体系的阻碍力量。
这一阻碍因素是多方面的，但择其要者，不外如下几点。
第一，自我中心的文化态度。中国传统精神文明结构历来确认自己的文化优越无比，自己的民族国家居于世界的中心，因而自尊自大，从而形成自我中心的文化态度。这一文化态度的外化形式就是“夷夏之大防”的民族心理和行为准则。中国历来以“蛮夷”、“藩属”的观念来同化或排斥外域文化，正是这种态度的产物，它是中国自近代以来严重影响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主要阻碍因素，至今还深存在民族心理之中，成为当今文明建设的巨大障壁；它的内化形式即是在文化上求同而斥异，导致文化的一统天下。人们在动乱的十几年中，仍能通过“一条语录治天下”的模式中发现它的阴影。这是精神文明的封闭性特点。
第二，托古崇上的价值取向。传统中国精神文明在价值判断上有两条最为根本，即一是托古，二是崇上。托古由于泯灭了民族的创造生机，所以只能带来历史的循环；崇上因为扼杀个体的活力，因此只能造成僵化和停滞，这是精神文明的保守性所致。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通过所谓“凡是”理论竟发现了它与传统价值取向的同构性，它是与现代化的主体创造要求很不适应的。
第三，扼杀个性的社会规约。现代文明要求的是个性自由基础之上的社会化构架，而传统精神文明的共性和群体原则却建立在以扼杀个性的前提之下。去除了“人欲”
之后的“天理”中，哪来什么自由、平等和民主可言！而离开了人的独立、自主、自觉和创造，又何谈什么现代化！
可是在我们当今，却仍有人将个性的自主和选择认为是不文明的哩。
第四，伪善自顾的功利心理。中国古代精神文明的确具有外在的圣洁性，例如它不但视科学技术为“形下之末”，而且又视商业交换为市井贱夫所为，它主张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君子应贵义而贱利。然而这堂而皇之的招牌无论如何不能掩盖住“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的阴暗功利心理。
在权力中心的社会里，不是通过生产和劳动创作，而是通过读书获得官位进而求名利双收，构成传统社会士大夫的功利心理取向，它不是公开的，却比公开的得到更多的利益；而所以不公开，则只是为了隐藏更深的自私自顾的心事罢了。
这种精神文明的自利性特征给现代中国一些人提供了混迹官场的文化基因和经验参照系，它是中国现代政治生活缺乏透明度的因素之一。
第五，诉诸经验的直观方式。传统中国的狭小、封闭、简单的生存环境将这种运思方式传输在古代精神文明的结构里。由经验而来的认识价值判断因为排斥理性，所以导致中国传统社会的技艺见长而科学不足，它影射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就构成了思古怀旧的心理趋向。这种精神文明中的狭隘性特征必然会构成前无先例的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思维包袱。
上述传统精神文明的落后因素难以与现代文明相沟通。封闭、保守、抑制、自利和狭隘的特性只能导致自尊自大、等级特权、蒙昧无知、专制独裁和依附隶属；而现代精神文明开放、创造、激励、互利和理性原则却展示了它的自由、平等、科学、民主和体验这些深层价值系统。
传统的精神文明中虽然有诸多可以为现代化所用的优良成分，但是作为整体，它的上述特征已经表明它已经成为现代精神文明创造的主要阻碍力量。所以，现代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应该自觉地在与传统农业社会精神文明的对抗、斗争和吸纳中成长。历史惰性可能使人们在心理上一时不适应，但如果不清理建造新文明的障碍，那么新文明就不能降临到我们的土地上，走向现代化的目标和抱负也就会化为泡影。所以，选定建设精神文明的战略目标就显得至关重要。
四
现代中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战略目标模式的建立依赖于对现代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目标的理解和把握。而中国的现代化，如前所述，决不是几项具体的技术和经济指标的实现，它不是经济或技术意义上的，而是一种新型的工业化文明新形态，其中包括了以商品经济为形式的经济结构，以法治社会为特征的政治结构和以自由思想为标帜的文化意识结构。一方面，现代精神文明要反映和表现出这一社会形态的本质特征；另方面，这一社会形态又是在现代精神文明的光照下构成的，它们相辅相成互相依赖不可分离。
由此我们明白，所谓工业化社会形态所包括的几大结构反映出的精神文明就不是别的，正是构成这一形态深层价值系统和行为准则的自由、平等、科学、民主和人权的精神和原则。自由、民主、人权是这一社会的基本境界，从而这一境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国现时代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基本战略目标模式。
可能有人会为这种目标模式的确立感到不安和困惑。
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大唱了几百年的口号为什么突然又成为我们的标准？这确实让人感到突兀。然而问题在于，多年以来，我们事实上弄不清楚我们身处在怎样的时代，而认定为商品经济时代只是近几年的事。那么，既然大家都处在商品经济时代，不同的民族在战略目标上岂能有超时代的选择？这并不等于说，中西方已经没有差别和不同，已经可以混而为一了。中西方在度过商品经济时代的历程中，所选定的制度和方式是大大有别的，中国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和西方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区别表现了世界上不同民族具体历史道路的不同，但是这丝毫不意味着哪一个民族可以跨越商品经济这一并不能够跨越的历史时代。所以，精神文明作为商品经济时代的反映，在中西方可能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各自的历史传统和现实条件有别，可能在精神文明的具体内容和具体方式表现出径庭之别。
任何民族都不可能背离整体人类的发展规律，但每个民族却又以自己别具一格的独特道路进一步丰富了这一宏观规律。这是历史发展一元性与多样性的统一。精神文明战略目标模式的选择不能无视这种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