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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山田咏美:漫画与文学(6)

与漫画诀别之后的山田双叶,在蛰伏了3年以后,于1985年以山田咏美的名字发表了轰动文坛的成名作《床上的眼睛》。这部获得文艺奖的小说描写了夜总会歌手金和黑人逃兵斯彭短暂的同居生活,,即便不能说成是《关于你的记忆》、《黑色桔子汁》等漫画作品的小说翻版,至少也是在其延长线上所诞生的小说作品。实际上,这部作品描述的是她和一位名叫卡宾·威尔逊的黑人之间的恋爱,她和这位黑色的情人以及他19岁的儿子在美军基地附近的一处公寓里同居。除了和黑人同居之外,她还曾当过SM的模特儿,演过小电影等等。事后她又以这些“亲身体验”生产出新的小说。她的小说被号称是“用身体写成的小说”,她自己也称是“我肉体的翻译小说”。她作品的自传色彩引发了人们对她私生活的关心,以至于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成了大众传媒争相报道的题材,在越发提高了她的知名度的同时,也孕育了一种危机,使得人们忽略了她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和独特的道德观。尽管文艺奖的评审委员江藤淳和河野多惠子等人对山田咏美的文学才能赞赏备至,以至于江藤淳说道“一读完山田咏美的《床上的眼睛》,我当即就在心里拍板定夺:获奖作品非它莫属。因为这部作品是如此地杰出。不仅是作为新人的作品显得出类拔萃,即便在本年度全日本创作的所有小说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在获奖后传媒对她进行的采访中,其焦点大都集中在了作品中的性描写和作者的私生活上。

对此,山田咏美回答道:

“并不是因为想写性才写恋爱的,而是因为想写恋爱才写性的。”

“在重复肉体的维系中,会产生精神上的爱情。我想,还不曾有任何人这么说过吧。……”

“我认为,在男女之间,精神上的爱情是最为重要的东西。但是,作为通往它的路径,不是常常有爱情从性开始的事例吗?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我的这种想法罢了。仅此而已。”①

①见『MORE』1986年7月号。

正如我们在《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观》一章中所阐述过的那样,进入80年代以后,漫画世界里出现了越来越过激的性表现。亲吻场面自不用说,性爱、甚至性暴力的场面也频频见诸漫画杂志,其中还不乏描写同性恋、近亲相奸、性虐待等内容的漫画作品。因此,在那些对漫画的性爱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的读者看来,《床上的眼睛》根本算不上什么特别过激的东西。这些在漫画中“开过眼界”的读者们,反倒能够透过那些描写情欲的文字,去发现性爱描写背后的意义。毋宁说倒是那些对漫画世界一无所知的成年读者和部分评论家做出了过度的反应,以至于丧失了透视那些性爱场面的冷静目光。因此,在三流剧画杂志上发表了大量漫画的山田咏美,不免惊诧于人们的这种过度反应。她说道:

“我绝不觉得自己的五感(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引者注)特别出众,但我自认为在选择表现它们的词语上的确有高明之处。(笑)因为从画漫画的时代起,我就一直珍视嗅觉、触觉、视觉之类的东西。我不过是把在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漫画单行本《糖棒》中所用过的表现原封不动地运用到了《床上的眼睛》里。比如,‘身体快要变成融化的奶酪’、‘男人的阴茎就如同我钟爱的糖棒(巧克力棒)’等等。

“这个例子表明,写在漫画的对话框里不曾引人注意的话语,一旦用在被称之为小说的东西里,就突然具备了意义。(笑)我想,自己在漫画中有很多绝妙的表达方式,如果就那样被埋没掉的话,未免太过可惜,所以就照搬过来用了。”②

②见『MORE』1986年7月号。

山田咏美在这里所表明的是,她不过是让写在漫画对话框里的话语又重新在小说里复活了而已。正因为她曾经经历过三流剧画杂志的创作时代,所以,在用文字表现性爱的时候,才能够做到酣畅淋漓,不像一般的小说家那样瞻前顾后,羞羞答答。尽管进入80年代后,漫画的性表现日渐开放自由,但伴随着这种开放和自由的过激化,性表现反倒失去了厚重的哲学意义和社会意义。而山田咏美利用漫画时代业已积累的素材和逐渐形成的思想,借助小说的形式给在漫画中业已平板化、低俗化的性表现赋予了新的深度和张力,从而昭示了她独特的现代爱情美学。

于是,她那些精心炮制的警句、诗歌般的语言又重现在小说里,作为漫画家显得有些过剩的语言天赋在小说世界里绽放出了绚丽的花朵。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在漫画中并没有多大反响的东西,一旦进入小说的世界,却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其原因之一或许在于漫画与小说之间存在着描写方式和表现力度上的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字因为具有唤起读者想象的力量,所以,其引发的冲击力也理应更加猛烈吧。而另一个原因或许与我们在第一章《少女漫画的轮廓》中所论述的内容有关。即漫画这种大众文化形式虽然在日本赢得了空前的市场和关注,但相对于小说这种主流文化门类,不能不说是处在边缘的位置上,从而反倒容易遭到所谓正统批评家的忽略和有意无意的宽待。换言之,某些在漫画世界里被人们容忍的东西,一旦进入文学这样的所谓主流文化或正统文化里,就很可能遭到卫道士们的强烈谴责和无情扼杀。尽管泡沫经济时代漫画中性表现的过激化大有向其他文艺门类蔓延开去的趋势,但漫画与小说在性表现上的开放程度确实存在着一定的时间差,正是这种时间差使从漫画转向小说创作的山田咏美成了日本当代文学中性表现的先驱性人物。就象山田咏美自己所感叹的那样,如果《床上的眼睛》再晚面世3年左右,或许就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了吧。说得极端一点,是漫画造就并雪藏了山田咏美,而等到她羽翼渐丰之后,便适时地把她放飞到小说的天空里,化作了一枚投向文坛的重型炮弹。

山田咏美之所以在日本被誉为恋爱文学的旗手,并不是因为其小说中大量而过激的性爱描写,更不是因为她对性器官的直接描述。毋宁说在于她写出了现代人从单纯的性爱发展为灵魂之爱的过程。而且,她第一次从女性的角度大胆地描写了性爱,被认为在日本的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一种革命性。她粉碎了男人们关于女人在性上永远是被动的这样一种幻想或者叫成见,昭示了女人在性爱上应该拥有的对等地位,从而成为了女性主义的先锋人物。在原律子的《改订版大日本帝国万画》(1985年)、《电动香蕉俱乐部》(1986年)等漫画中,曾频频出现“阴茎”、“阴道”等词语,其目的是为了粉碎人们的恋爱幻想。而与此相对,山田咏美对性器官的描写则是试图构建起对人的器官乃至对人身体的崇拜和憧憬,并进而在家庭与夫妻这种男女关系彻底解体的现代社会里,通过性爱来重建业已解体的男女关系。阅读她的作品,仿佛总是会听到这样的声音:“精神”是多么不自由的东西,贪婪而嫉妒。如果抛开这些东西,而让“喜欢”和“爱”之类的话语从身体中自然迸出,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男女关系将会变得多么简单和美丽。流淌在山田咏美作品深处的,正是这样一种关于男女关系的“思想”。乍一看,山田咏美貌似浪漫主义爱情模式的破坏者。因为她颠覆了“恋爱是婚姻的前提,婚姻是性交的前提”这样一种浪漫主义的爱情观,声称现代社会存在着另外一种爱情模式:即从性爱开始恋爱,并进而升华成一种纯粹的灵魂之爱。其实,我们也不难发现,在主张肉体之爱与精神之爱的高度统一上,无疑她是一个热烈信奉浪漫主义爱情的人。

显然,山田咏美小说中的性描写与其说是为了表现主人公的肉欲,不如说更是为了凸现主人公“身体的感觉”和“身体的爱情表现”。是为了完成对智力优先的文明社会所提出的反命题而选取的有力武器。于是,漫画时代那些关于性器官和性爱的诗意文字在山田咏美的小说里重新获得了生命,化作了构成其男女关系思想的一个个部件。而卡迪斯式的黑人因其未受现代文明侵袭的原始性、动物性、身体性,作为最能表现山田咏美爱情美学的男主人公,一次次出现在后来的多部小说中,与女主人公一起完成肉体之爱向灵魂之爱的升华之旅。

山田咏美的上述命题也一直贯穿在了她后来的所有作品中,并逐渐扩张为如何建立超越人种问题、性别问题的人际关系这样一种广泛的问题意识。其作品的舞台也由美军基地附近的狭小空间向美国纽约的黑人街区、甚而日本现实社会延展开来。纵观她的所有作品,无疑大致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其一是以《床上的眼睛》为代表的、从女性的角度来大胆描写性爱,探索男女关系的小说;其二是以少女或少年那种纤细而复杂的内心活动为描写对象的校园小说,抑或叫少男少女小说。比如《晚年的孩子》、《风葬的教室》和《放学后的音符》等,就是其代表性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山田咏美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从孩提时代到青春期那种飘浮不定的感性,把封闭的学校作为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塑造了拒绝被学校这种组织所象征的知性重压的主人公。他们那种在被既成的价值观窒息之前试图赢得自由的积极态势,与描写男女关系的作品系列中出现的主人公们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少女漫画迷来说,山田咏美这个系列所反复直面的主题——性、校园、同性间的拟似爱情、对遥远国度的向往等等,无一不是少女漫画最常见的题材。如果说少女漫画描写的乃是少女读者内心的烦恼和憧憬,那么,山田咏美的小说作品则是少女时代的问题意识经过岁月的沉淀和发酵后所结出的果实。也许可以说,山田咏美作品的源泉存在于她的少女时代。即便是她那些描写成年男女恋爱的小说,一旦追根溯源,也不妨看作是少女时代所形成的恋爱观和价值观的大人式表现。她那种恋爱至上的爱情观,追求肉体与灵魂高度统一性的爱情美学,无疑与少女漫画反复张扬的浪漫爱情观有着一脉相承的东西。再参照山田咏美的漫画阅读体验和漫画创作体验,我们可以说,将她上述两大貌似距离遥远的作品系列串缀在一起的东西,乃是漫画这个特别的存在。

山田双叶以咏美这一新名字登上文坛,意味着她决心给自己的漫画时代打上句号,而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事实上也果然如此,她的语言天赋和文学才能所营造的小说世界给人们带来了远比她的漫画更多的震惊和感动,从而成了日本当代女流文学的代表性人物。然而,山田双叶并没有死亡,她寄生在山田咏美身上,用漫画的赛璐玢透明纸给咏美的小说装点起背后的风物,任凭漫画时代的音乐作为背景音乐流淌在小说的文字中,让漫画中的人物复活在新的虚构故事里,最后欣慰地看着自己的爱情美学在咏美的小说中得到承继和扬弃,并构筑起一个全新的咏美模式的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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