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渐热,闲坐房间都能出一身薄汗。
路过家门口的水果店,堆满门廊的菠萝和西瓜,散发着淡淡的夏日的凉爽甜味。水果店老板一定是从水果里看到季节的变化的。等候削菠萝的间隙,老板娘说,“菠萝要下市咯,现在买最划算口味都比凤梨了。之后就是西瓜了。”“那枇杷呢?”我看着菠萝十元三个的小字板问。“哦,枇杷,已经贵了。”
弯腰看堆成小小山坡似的枇杷。有散落的几束光照在她们身上,鹅黄的,椭圆的,胖乎乎的样子,有的被蹭掉表面绒毛,透露着水润的果肉。姐姐说,枇杷蹭掉了绒毛容易坏,所以要及时吃掉。那是什么时候呢?
过年老爸跑老家去看杨梅树,老妈揶揄他,就那么几棵杨梅树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老爸说,这叫前人栽树后人摘果。我们的枇杷树正是如此,不确切地知道那在山腰上十来棵枇杷树是哪个前人种的,只知道她们是我们每年五月去老家的理由,当然这是在她们被台风带走之前的事情。
初一的时候,十几棵枇杷树一半都往参天大树方向发展了。他们像一群叛逆而张扬的青少年,直挺挺地立在那块宽阔的毛豆地上。老爸说,这块地已经被分给同村人了,只有枇杷是我们的。站在树下,视线仿佛可以顺着他爬到天上去。老爸会站在树下,担忧地看着一路疯长的枇杷树自言自语:长得太高可不太好啊。果然,在某一年的夏日,老爸被告知枇杷树被台风刮倒一大半了。为了避免我们太难过,老爸说,大概枇杷树贪玩和台风掰手腕掰输了。后来在物理上学到了杠杆原理。之后好多年的五月都会忧伤地想起已经消失了的枇杷树。
和姐姐一起摘枇杷的日子最为快乐,家里枇杷从来不卖,即使在丰年,多数都分给了亲戚朋友们。第一棵枇杷树比较矮小,但是每年都能生很多,只是个头不大,长相不甜美。小一点姐姐总会把第一棵的任务交给我,说小个配小个正好。等我翅膀长得硬点了,不爱听她话了,我就会爬第二棵枇杷树。我最喜欢第二棵枇杷树,因为他长得最高,小一点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树下看姐姐像孙猴子一样在上面灵敏地上蹿下跳,羡慕得干瞪眼,因为树的最矮的枝桠我都够不着,更别提爬上去了。等长大一点,突然开窍了就顺着满是绿色树皮藓的枝干直溜溜地爬了上去。姐姐治不了我也就随我了。
大的枇杷树通常结的枇杷少而精,就像聪明的老人,话少却精辟。我想他们一定都成精了,所以才能那么悠然地吸收天地之气,然后结上几个果子诱惑这我这般顽皮的孩子一个劲地巴望着。这棵老人树结得枇杷最好看,形似灯泡,色泽橙红,剥开来肉肥厚,汁足味甘,和蜜糖似得。即使放在一堆枇杷里,总能一眼分辨出来。只是摘起来比较辛苦,因为树大枝茂,往往要往树顶或者枝桠顶部去摘。这个时候倒钩可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的倒钩一般都是捡枇杷树的枝桠或者其他树的枝桠做成,像个拐杖,手把处可以将远远的枇杷勾到眼前来,勾一大捧枇杷果簇成的花,别提有多好看了。
通常,每人一个篮子,负责一棵树,或者两人合作一棵树,找个枝桠把篮子挂起来,然后就是辛苦地采摘时间了。老姐总说摘枇杷是永远指望不上我,我总是吃的比摘的多,吃吃停停摘摘,一天下来也没多少贡献。
骂归骂,但是看着我为蚊子们做的贡献,大家都按下不表了。枇杷树下蚊子多、毒,可是出了名的。老姐说带上我就是带上蚊香,给他们高枕无忧地采摘体验。长衣长裤都抵挡不了这货对鲜血的渴望,有几次被叮在脸上,瞬间就像多吃了十几斤肥肉的效果。除了蚊子还有小黑虫,人称“蝇”,此“蝇”可非苍蝇,我对他比对苍蝇的讨厌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蝇最爱的地方就是眼睛,丫的还就认准我的眼睛是南墙了,死命撞,然后两败俱伤,弄得我眼睛红红,眼泪汪汪。当然我是让它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的,这么一想我手上还犯了好几条命案的说。毒舌老姐还火上浇油说:“你的窗户太干净了,它们这是奔向光明。”
被放弃掉的我也偷得闲,我总爱坐在高高的枝桠上,把脚丫子垂下,一副山风欲来姐不怕的姿态。伸手从篮子里摸颗枇杷出来,从底部或者头部轻轻剥开,像做着某个神圣的动作,等所有皮都像花瓣一样垂落,然后拿着底部小柄一口塞进嘴里,那种畅快的感觉,闭上眼睛还能感受到。有时候枇杷太大,还得仰着头以防到口的甜汁落跑。老姐老爱笑我剥枇杷像淑女,吃枇杷就是十足的野小子,是啊,哪有女孩子把嘴巴塞满,舌头盘不过来,仰头半吞半嚼的。
从清晨到傍晚,我们就一整天围绕在枇杷树下。一躺下,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眼前。
如果谈缘分,我们和很多事物的缘分都那么浅。一棵果树,我吃了他们的果实长大,一年年盼望着,奔赴着,像一个甜蜜的约定。再然后,和他的缘分断了,所以他们的枝桠成灰成泥,成了记忆里的甘甜。一个人,我被她给予了生命,缘分断了,所以她成了荒山上的一座孤坟,一年一年变成清明的一种祭奠,也变成了遥远的模糊的影子。至深至爱的如此,至于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呢?不过惊鸿一瞥的交集,酸楚和疼痛,开心与快乐,一阵风就吹散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毛豆地,或许村里的乡亲已经改种土豆了吧。我也再也没有想起某个台风夜在脑子里臆想出来的情景。我最爱的老树枇杷爷爷,像个掰手腕掰输了的娃娃垂头丧气地倒下,最有力气的手腕深深地陷进土地,可以当扇子的叶子被戳破揉碎。唯一能想起的是他们并排站在一个黑色的大院子里,每年每年依旧结着很大很甜的枇杷,守着那个丢掉了记忆的老房子。还有后门那个不再出活水的深井,还有落叶归根的坟墓,和变成陌生人的村人。我们都走了,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除了记忆。
从哪天起呢,我再也没有吃过枇杷。
即使看见,也不会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