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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信念之舵(6)

2011年10月30日,美国的丹佛市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瑞雪,也迎来了一场来自东方的艺术盛宴:《徐悲鸿——现代中国绘画的开拓者》。画展在被公认为美国中西部最好的丹佛艺术馆隆重举行。寒冷的冬雪没有能阻挡人们欣赏徐悲鸿作品的热情。一时间,这里掀起了一股徐悲鸿热,有关他的书籍、画册被放在专柜最显眼的位置出售,印有他画作的T恤衫成了最热销的纪念品。这是美国观众第一次走进这位中国绘画大师的世界,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徐悲鸿一生作品中的精华:既有久负盛名的经典力作,也有鲜为人知的收藏精品。

脍炙人口的奔马,写意洒脱的中国水墨画,使观众领略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魅力。精彩纷呈的素描作品,生动传神的油画人物肖像,展现了画家深厚的西洋绘画功底。震撼人心的鸿篇巨制,用纯粹的西洋画法表现中国的历史题材,在场的观众不禁为之倾倒。

殊不知,徐悲鸿在美国的第一场个展原本应该在70年前就举行的。

1941年,正当南洋地区的抗日筹赈画展还在热烈举办之际,美国援华总会也邀请徐悲鸿赴美举办画展。为了筹备美国的这次展览,身在新加坡的徐悲鸿又开始了不知疲倦地埋头作画。不料,时局骤变,就在徐悲鸿已经将画册、资料、照片全部寄往纽约,作品也已装箱准备托运的时候,美国在太平洋的海军基地珍珠港遇袭,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同时向新加坡进攻。原定在美国的展览不得不取消。

时隔70年,我们的摄制组在徐悲鸿美国个人画展首展开幕之前,有幸拍摄下了开展前的作品整理和装箱工作。

2011年10月22日,位于北京新街口的徐悲鸿纪念馆被宁静的秋色笼罩,而馆内却弥漫着一派紧张忙碌的工作气氛。这是许多国际级别的重要画展在筹备阶段常有的景象。工作人员用最专业的方式仔细核对作品的名称、检查规格尺寸,小心翼翼地整理装箱,生怕有任何闪失。由于徐悲鸿纪念馆珍藏着大师上千幅作品的真迹,几乎每一幅都价值连城。从大洋彼岸远道而来的筹展专家要将其中61幅画作运往美国。装运工作的重要性不亚于展览现场的策划与布置。

徐悲鸿的小女儿徐芳芳也在装箱工作现场,她曾经在徐悲鸿纪念馆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光。正是因为她和几位热爱徐悲鸿艺术的中美文化工作者的不懈努力,等待了70年之久的徐悲鸿个人艺术展才终于得以在美国拉开帷幕。在徐芳芳带着这些作品去美国之前,我们采访了她。

记者:徐老师,您好!现在像这样徐悲鸿的艺术作品在海外的影响,大概是怎样的,能谈一谈吗?

徐芳芳:我觉得人们了解得非常少。因为海外的就包括华人,在美国华人也不少。他们只知道徐悲鸿画马,包括华人也是这样,所以这次画展我自己也发表了一些文章,包括英文跟中文的。英文版发表在一些国际上有名的介绍亚洲艺术的杂志上面,中文版发表在《美华文学》,那就是在美国的华人经常看的比较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面,我是要介绍徐悲鸿的爱国主义精神,他的主要的历史作品,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

记者:当时怎么想到要做这样一个展览?

徐芳芳:那就说来话长了,这是徐悲鸿的理想。他是一个很杰出的画家,但是他同时也起着一个文化使节的作用,在他的一生当中,他的作品曾经广泛地在欧洲和亚洲都展出过,包括1933年和1934年在欧洲举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中国近代画展,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作品和70多个主要的中国画家的作品,在当时欧洲轰动一时。

1939年到1941年在新加坡,他为了帮助中国抗日战争进行筹集画展,把所有卖画的收入都捐献给那些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和烈士的遗孤。当时在新加坡他就想去美国举办展览,1941年。当时船票都定好了,作品都装箱了,在美国展览的投入都已经准备齐全只等他上船就可以举行这个展览。但是在启程的临行之前突然发生了珍珠港事件,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他不仅去不了美国,连回祖国都非常困难,是这样一个情况。后来他乘着最后一艘轮船回国。当时那艘轮船是经过缅甸,不能直接回中国,因为中国的海岸线已经被日军封锁了,太平洋不能走了,那他只能在海上冒着风险,后来果然遭遇日军的袭击,两艘船中有一艘就被炸沉了,他那艘很幸运。就这样,他带了他有限的一些作品跟藏品,经缅甸,走滇缅公路回到国内,所以说赴美展览这个策划是70多年之前,起源是这样的。

记者:在美国举办一个展览是不是徐悲鸿一直的心愿?

徐芳芳:他想在美国举行一个展览,因为1941年是中国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他想在美国展览,提高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用这个方法来支持中国的抗战,是这样一个目的。我这次举办这个展览,就是为了实现他没有实现的理想。自从1941年与美国联系中断了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美国,这样这个意愿一直没有实现。1981年我出国留学,在那个时候在美国根本不可能联络,没有外交关系。那个时候国家准许自费留学,我是靠半工半读和一些奖学金这样出去留学的。我在加州大学读了本科之后,又上了丹佛大学管理学院,那是世界都有名的管理学院,我拿到硕士学位。当时出去的时候,我就立志要为我的父亲完成他这个没有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在美国办展,要做一个很大规模,有代表性的展览。当然这个谈何容易,是很难的。

记者:那也是您长达将近30年的心愿,从您踏上美国的国土,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到现在终于可以实现,将近30年,您为什么能够这么长时间坚持,徐悲鸿的精神是否影响着您?

徐芳芳:对,因为我父亲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虽然他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6岁。但是他的艺术的影响,他把艺术、美术介绍给我,那么我从小跟他学习书法,这是我的最早的审美课,他是我的书法老师,他教我跟我哥哥两个人写字。后来他去世以后,我跟我哥哥两个人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少年美术班里面课余学习素描、速写和水彩,我在那一直读到9岁。后来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的附小,那个时候学钢琴,学校在天津,在北京招生头一次,那么我很幸运地被选入中央音乐学院附小。那时候要离家去读书,没办法继续学习绘画,所以绘画方面的知识只能暑假里面来补。但是我父亲对我的影响,我对艺术的热爱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而且后来学艺术,音乐实际上也是艺术的一个种类,相通的,跟美术的关联还是很紧密的。这样的艺术教育,对我一生是有非常大的影响的。那么我觉得我父亲对我的影响除了使我非常热爱艺术之外,他也给我做了一个榜样,这个榜样就是你要在艺术事业上追求你的理想,你必须要坚忍不拔,而且必须要努力去奋斗。那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以他为榜样从事艺术事业的。

记者:您说到父亲是您的榜样,您一定在心中有一个父亲的形象,一个记忆,您记忆中的父亲是怎样的?

徐芳芳:我记忆中的他已经是50多岁的人,已经可以看出来有苍老的迹象。但是他还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对我,对孩子们非常关注,很关注我们的学习,特别是艺术教育,对我们是有期望的。因为他曾经讲过,以后他的孩子里要有学画能继承他的。我知道他希望我们继承他的事业,这一点一直埋在我心中。虽然我父亲去世得很早,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徐悲鸿纪念馆里面,我在天津只读了一年多的书,然后就转入中央音乐学院,搬到北京来。我就在徐悲鸿纪念馆里面长大,一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18岁,因为修地铁,那个老纪念馆拆掉了,这时候介绍他的事迹,我是听过很多遍的。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去上海去寻找他的学习、工作的机会。当时非常困难。当时他曾经想过要结束生命。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之后,依然能够坚忍不拔,这才算不是懦夫。这一点对我的鼓励是非常大的。

记者:是不是在人生的这个过程当中,经常想起父亲是怎么经过那些艰难困苦的呢?

徐芳芳:对我是一个鼓励,虽然我小的时候没有吃他那么多苦,但是学艺术是很难的。我学钢琴,在中央音乐学院附小、附中十年的时间,这也是很艰难的,是需要很坚韧的毅力去学习的。那么我也是以他为榜样,这样去追求自己的艺术上的理想。

记者:现在作为徐悲鸿先生的女儿,也是像您的母亲一样在帮助传播父亲的艺术作品?

徐芳芳:这么多年我的感觉就是,我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不仅是传播中国的艺术跟文化,文化交流是双向,是沟通两种文化,两个不同的民族跟国家之间的理解,这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工作。特别是对我的父亲徐悲鸿来说,因为他除了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教育家,他是有深远影响的。作为一个文化的使节,他又做了没有人做的事情。美国这样一个展览,正是可以让他去完成这样一个使命。但是现在70年过去了,世界已经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中国的国际地位是大大提高了,现在美国人反过来是希望深刻理解中国的文化,我们举办这样的画展,正好也可以通过徐悲鸿的艺术来充分推广中国的文化。

记者:您对这次画展预期是怎样的,您希望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徐芳芳:我觉得这次画展会使美国观众开始了解徐悲鸿的艺术,了解中国的绘画。因为徐悲鸿是一个承前启后的画家,他的作品能够表现中国传统绘画的一些很优秀的笔墨,同时他又反映了徐悲鸿在实践中西结合中创新的一面,那么这一点来说,对于美国人来说,是很新颖的。以前我在讲课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艺术美国人是非常喜欢的。当然不可能通过一个画展,完成一代人的使命,但我觉得将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记者:您在此之前最早为传播徐悲鸿的艺术成功举办的展览在什么时候?

徐芳芳:很早,这是我1985年从丹佛大学管理学院毕业以后,我当时的工作是给一家很有名的咨询公司到中国来开辟第一个项目。那么利用这个机会,我就在香港联络了我的同学。因为实际上管理跟艺术是非常有关的。那么又懂艺术,又懂管理的人是非常少的,我觉得我学了这一行,对于策划展览,进行展览方面的宣传跟管理工作是非常有好处的。那么我通过我在丹佛大学研究院的同学,因为那是一所世界有名的管理学院,我们的很多同学都是各个大公司跟政府有相当影响的人物,所以我通过他们的关系,鼓动香港政府出资,由香港艺术馆主办那次画展,非常成功。

记者:一毕业就马上践行您的梦想?

徐芳芳:对,立竿见影,这是我目前出来工作的第二年,我1985年开始工作,那时候在旧金山,后来到香港工作,到香港和中国工作。1986年第一次来,我就策划了这个展览。

记者:当时展览成功之后,您心中最想对天上的父亲说什么?

徐芳芳:我非常想告诉他,我想说的是,您大概不会想到,你的女儿将来能做什么。您也许希望我将来能学一门本事,能够学有所长,但是您也许不会想到,我能为您的事业作出一些贡献。如果您知道的话,您一定会非常高兴。

此时,我看到徐芳芳眼中已经满含着泪花,于是不再发问,建议她休息一下,随即转过身去,自己的泪水也忍不住盈眶。一个女儿对英年早逝的父亲的情感与怀念深深地打动了我。

2011年10月,纪录片《百年巨匠》摄制组来到美国丹佛,拍摄到了《徐悲鸿——现代中国绘画的开拓者》画展的盛况。徐悲鸿的儿女,徐庆平、徐芳芳,生前好友谢寿康的儿子谢成刚,以及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和美国丹佛艺术馆馆长都亲临现场,为画展开幕剪彩。

丹佛艺术馆馆长Christoph Heinrich在接受摄制组采访时说道:

当我在学校学习中国艺术的时候,我们虽然学习中国艺术,但是我们只学到17世纪或者清代就停下了。在学校我们甚至没有知道徐悲鸿这个名字的机会,没有人知道在20世纪的中国艺坛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次展览对我来说真的是一次具有启迪意义的经历。

在这所美术馆中,我们到了20世纪晚期才有过当代中国艺术家的展览,到了新世纪我们才有了第一次关于中国现代绘画作品的展览。中美重新双边开放之后,互通有无,例如比徐先生稍晚一些的程十发先生的画展,那次的展览是颇有积极影响的。清代晚期的作品和当代的,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画作我们都已经有过展览了,但是这中间的时代作品,在我们的中国艺术的展陈中就留下了巨大的空缺,所以要选择一位艺术家来填补这个空缺,我们选择了徐悲鸿。

这其实解决了许多的问题,我们能看到他在宣纸上用水墨描摹的中国传统画,我们也能看到西方媒体对他的报道和他油画作品中融入西方美术技法的笔法,所以我觉得从他这样一位艺术家身上,从某些侧面我们就能了解到相当多的发生在当时中国的巨变。从一百年前的清朝灭亡、辛亥革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历史在这个国家身上发生着怎样的巨变,中国的文化艺术随着历史变迁有着什么样的发展,通过对一位艺术家的了解,中国近代的历史诸多细节就能通过他的作品向我们展现出来。中国20世纪有很多重要的画家,我想,如果你想到其他众多同时代的艺术家,你会发现将西方元素融入中国画之中,以用来发展中国画的方法并不少见,但是我认为在徐悲鸿的作品中,在他学以致用的西方绘画技艺与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的背景之间,有一种非常自然的融合感。我们认为他将自身的艺术直觉和他对于艺术本身的理解转化为了一种合二为一的成功表达。

丹佛艺术馆长久以来都热衷于亚洲艺术,特别是中国艺术,我们第一次为中国艺术品办专展是在20世纪50年代,而且我们在馆中收藏和陈列中国艺术品也已经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这次展出可以说是我们对于中国艺术品热爱的一种延伸。

看着镜头中那些往来于展厅的身影,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睛,我相信外国观众正在通过徐悲鸿的这些画作感受着20世纪中国的气息。在20世纪的中国,清王朝衰败、辛亥革命、复辟、军阀、新文化运动、“五四”精神、日本侵华、八年抗战、国共内战,所有这些大时代、大历史的动荡,都被徐悲鸿短短的一生所经历了。一个热情敏感、满怀赤子之心的画家不可能对这个时代没有感悟,也不可能不在他的画作中融注内心的情感。

这次美国画展正是按照徐悲鸿一生不同时期画作的顺序梳理了一个完整的脉络。从这一点来说,作为文化使者的徐悲鸿,其实在以自己的艺术人生向世人讲述着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也推广着中华文化与美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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