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选院的墙角睡起来也不是多舒服，但好歹有墙有瓦不漏风。陆晖一觉睡醒，已经到了寅时，之前领他来这里的吏卒正梆梆梆的敲着已经拉开了的门，嘴里喊着：“起来了起来了，诸位还没到白天来这里等官做的地步啦。”
皇城的小吏，连往人心里扎刺都比旁人厉害些。
陆晖把身上盖的披风裹成一团，塞进篮子里，同也才醒来的令狐纬打个招呼，拎着靴子到廊下穿上，三人一道随着大队出了吏部选院，在右骁卫的护送下从安上门出了皇城。
因出来得实在太早，皇城外天门大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连来迎接的家人仆役都没什么——坊门才开，一时赶不过来。一干士子各自抱着包裹行李，在清晨薄雾中，以安上门为中心向着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散去。
令狐纬和李商隐倒是有人接，令狐府在的务本坊正对安上门，只隔了一条天门大街罢了。
令狐纬倒想着让陆晖随他一同去令狐宅，陆晖笑着拒绝了，金窝银窝总不如自己的狗窝，先回去好好洗一洗，吃碗热饭，睡个大觉，再去平康坊泡汤。
陆晖一边盘算着，一边迈开腿，顺着启夏门大街向南行去。从皇城到晋昌坊，要横跨大半个长安城，靠两条腿走，至少得一个多时辰。到了家，正好赶上午食，也不知瞿叔会不会继续做葱烧鱼……
对葱烧鱼的惦念很快就被打破了，一辆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马车在隔开务本坊跟崇义坊的横街上截住了他，车上的青色帷幄被人掀起，探出一张妩媚无双的脸，双眸带笑：“上车。”
“去哪。”陆晖躬身钻入了车厢，极是顺手的拢住了李清和。
李清和皱皱鼻子，有些嫌弃陆晖身上的气味：“臭死了，去终南山，给你好好洗洗泡泡。反正开榜要到月底呢。”
考生们优哉游哉的要么回家休憩，要么去终南山泡汤。而同样在贡院里熬了三天的考官们，当然没有这么好命了。接下来的判卷出榜，可都是朝野内外，乃至长安城内百万百姓都在集体关注的大事。
作为这么重大的关注焦点所在，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的主考都是比较焦虑的，高锴本也不应例外。只是今年他的运气似乎特别好，昭义镇进奏院呈上的一道由昭义节帅刘从谏署名的奏章，把朝中所有的目光关注点，都尽数给夺了过去。
进奏院是各家藩镇放在长安的联络处，藩镇与朝廷的一应往来，都是由进奏院一力承办的，藩镇节帅要有什么事情要找朝廷，或者就某些事情表个态，也是由进奏院向外宣扬的，而这一回，昭义进奏院大力宣扬的，就是昭义节帅对于去年十一月发生的政变的态度。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太极宫宣政殿西侧的殿中内省里，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暴躁不已，从鞠场直接赶来的他气得连马鞭都摔到屏风里面去了：“仇中尉，你让前面那些老鬼在内藏库里拨钱出来，我带兵去教训刘从谏那只老乌龟去！”
宰相视事会议所在的政事堂在中书内省，而中书内省则与殿中内省一前一后同在宣政殿西侧，所谓前面的老鬼们，说的自然是紫袍金鱼在身，官衔上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正三品的宰相们。
让鱼弘志这般生气，昭义进奏院代刘从谏转呈的这道奏章，所表的态，自然不是站在宦官这方面的。事实上，刘从谏这封奏章虽然没有指着宦官们的鼻子大骂，但是整篇奏章里一二再，再而三的向李昂表忠心的言辞，即便从将作监里随便抓个人来都能看出其中奥妙……
这不就是告诉皇帝，你别怕那群没鸟的家伙，万事有我老刘在么？
“原来李训去了昭义镇。”
仇士良面色阴沉，刘从谏这本奏章，开篇就明晃晃的写着什么旧友自西京来，告诉他西京之中如何如何出了大变故，皇帝李昂如何如何受惊吓，再后面就自表昭义兵马如何强壮威武，对皇帝对朝廷是如何忠心，只要陛下需要，昭义镇上下定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要圣人一声号令，昭义大军十天内可抵东都，一月内必然可以让陛下在大明宫外检阅昭义健儿……
自西京来的故人，刘从谏还故意写到奏章上，除开李训还能有谁，这种赤裸裸的“暗示”就差没帮李训誊写家状了。
“那更好！”
鱼弘志虽是个宦官，但是行事做派却是一派武夫模样。他急吼吼的一拍高足案几：“老仇，你的左军也不用动，我只带右军去，拿住刘从谏那头钱价奴兵并同李训那傻措大，一并剐了，方消吾心头之恨！”
“没钱。有钱度支也不会出的。”仇士良眼皮也不抬，相对于鱼弘志更近武夫的气性，他所想所谋的，毫无疑问更多些。南衙那些老狗小狗什么脾性他明白得很，现在硬抗他们，南衙官员是没什么敢的，可以要说到援引故例，阳奉阴违对他们要做的事行使拖字诀，全天下没有什么人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了。
“那就从内库出！”鱼弘志和仇士良当初被李训设计，差点死在左金吾卫仗院中。鱼弘志对李训的报复之心，那是相当强烈的，甚至强烈到不惜在他们自己掌握的内库里出钱来打昭义。
唐代中央朝廷的财政枢纽分为内库与国库，国库支出国事所需，内库则是由皇帝支配，属于皇帝的私房钱，现在连皇帝都被宦官控制，那内库自然……
“打不得。”
仇士良眉头紧紧皱起，有些时候，鱼弘志浅薄的心机可以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而真正要谋事时，这种浅薄的心机和暴躁的性情，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拖累。
刘从谏定然是打不得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且不说神策军对上昭义镇的胜算如何。便是能胜，打完这一处制衡河北的要镇，河北军趁机而动，难不成把神策军填进昭义？还有京中这些明里驯服实际恨内侍入骨的朝官们，对失败心有不甘的李昂……
这才是最要紧的所在啊，昭义那些不痛不痒的膈应人，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