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心力消失后的那个暑假,卓仪心情灰暗地回到了家乡。在宾馆相聚的那个夜晚之前,他们本来说好暑假去一趟西藏的,但现在计划泡汤了。有几家模特儿公司邀请她去走秀,开出的价码也挺诱人,无奈卓仪全无兴趣,一一婉拒了。
她突然对回家有种强烈的冲动。前几个暑假和寒假,卓仪都没有回去过。父母虽然挺想她的,但也觉得女儿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才会有出息,也就随她去了。
卓仪的样子让父母感到担忧,他们以为是学校的伙食不好,便变着花样给她做饭菜。卓仪却提不起心来,在饭桌上也一样。
父亲见她回来本来挺高兴的,也有许多话想跟她谈,无奈她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他的提问显得心不在焉。她还将带回来的几幅油画挂在书房里,整天对着它们发呆,这让父母非常担心。
父亲见她吃得很少,以为她胃口不好,便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心事,还兜着圈子试探卓仪是不是恋爱了。
每次谈到这个问题,卓仪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心烦地说:“说点别的不行吗?”
父亲问她怎么提不起精神来,卓仪夹了一筷子菜,掩饰说她就是玩得有点累了。
父亲听了说:“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哪能一下子就走完,慢慢玩就是了,多注意休息。”
然后,卓仪就整天待在家里。有很长一段日子,她将书架上的书拿下来,翻翻几页后又插回去,没有耐性看下去。
一天,她从书架的顶层翻到了那本《红楼梦》,那是几年前父亲看的,封面上已经有了一层灰尘。
关于这本书,卓仪听别人说了无数次,老师也向他们推荐过,她也翻过几下,但无法看进去。这会儿,她拿起来试着翻看,没想到竟然慢慢看进去了。
卓仪被书中的人物的命运所打动,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她时而开怀一笑,时而伤心得哗哗流泪,她擦干后再看,又再流。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如此伤感的爱情故事。
在饭桌上,父亲看见卓仪双眼红肿,问她怎么了。
卓仪支吾着说:“也许是有点不习惯,晚上睡不好。”
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在饭桌上打开,里面躺着两颗珍珠,闪着珠贝的光泽。他让妻子将瘦肉切片,然后和珍珠放在一个瓷盅里,再放在锅里炖。卓仪即使在书房,也听得见锅里咕咕响的水沸声。
两个小时后,他们吃上了珍珠味的肉、喝上了淡淡的珍珠味的汤。父亲得意地对卓仪说,珍珠是安神的。父亲说他这手艺是向广东同事学的,喝了这汤会睡得香点儿。卓仪听了,眼睛泛起了泪光。
晚上虽然闷热,但卓仪还是早早就躺在了床上,盯着风扇的叶片发呆。叶片快速地旋转成一团影子,她的眼睛看花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卓仪半夜被惊雷惊醒,望着被风撞开的窗子,她从闷热的床上起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进了阴雨绵绵的雨天。
她没有打伞,四处游荡,将路上的水洼踏得水花四溅。游荡中,她摸进一座府邸,在府邸里迷了路,最后病倒了,湿漉漉地躺在床上。
卓仪睁眼看见了宝玉。他给她送来了瘦肉汤,说是来给她赔罪的。但卓仪躺在床上,说:“不喝!汤没有珍珠,而且还不是你亲手做的,而是府上的厨子做的,不够诚意。”
正在僵持中,夏心力突然浑身湿漉漉地闯了进来,从宝玉手中接过了那盅汤,流着泪喂给卓仪喝。
卓仪惊奇地发现,他的眼泪掉进盅里,竟然变成了一颗颗珍珠,她喝下去的汤竟然有了淡淡的珍珠味。卓仪抱住夏心力哭了起来,眼泪也变成了一颗颗珍珠。
后来她发现,夏心力在她的怀里不断缩小,等她再抬头时,他已经消失了。出现在面前的,是她的父亲。
卓仪惊醒了,听到有敲门声响。父亲在外面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卓仪起身,抽噎着说做梦了。
父亲叹息道:“这丫头呀!”这才放心地回去。
卓仪浑身是汗,推开窗户,泪眼婆娑地看着满天的星星和月亮。
黎明时分,睡意才重新降临,卓仪睡了个囫囵觉。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斜斜地晒在窗台上了。她起身走过去,想将昨夜忘了关的窗子关上。
她打了个哈欠,就在要伸手时,却看见一个高大男子,进了艾小明的家。她好生奇怪:那是谁呢?
卓仪这时才想起,她还不知道艾小明上了哪所大学呢。自从高中毕业后,她就没有和他见过面。当然,她也没有打听过艾小明的情况。
饭桌上,父亲又一次关切地问她有什么心事。
卓仪说:“没有啊!”
父亲若有所思地说:“那你怎么老是做梦?”
卓仪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也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吧。”
父亲“哦”了一声,说风扇不能对着自己猛吹,容易生病。卓仪也“哦”了一声。
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卓仪突然想起什么来,就问母亲:“艾小明在哪儿上学?”
母亲将剩下的菜倒在一个菜碟里,说:“好像是在广州吧。”
卓仪心里一凛,说:“是吗?”
母亲说:“你过去问问不就行了。我看见他回来了。”
卓仪“哦”了一声。
晚饭后,卓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看见红彤彤的落日正在下沉,西边天上虽然彩霞满天,但她却突然伤感起来,想起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一诗句来。屋里,母亲喊她到门口洒点水降温。
他们住的是平房,所以夏天都有泼水降温的习惯。听母亲喊,卓仪这才回过神来。她进浴室装了一脸盆水出来,弯着腰往门口的水泥地洒去。
卓仪突然感到有个阴影移了过来,她直起身子,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经过。
那个男子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看着卓仪怔住了,有点犹疑地问:“你……好像是……卓仪吧?”
卓仪也怔住了。她犹疑着问:“你……你是……艾小明吧?”
两人的个头都比高中时高了很多。艾小明的身高更是追上了卓仪,而且嘴唇边还长了胡子,喉结也突出来了,说话也变得粗声粗气的,只有那一头长发没有变,难怪卓仪一时没有认出他来。
“吃过了?”卓仪主动问他。
“还没呢。”艾小明问道。
艾小明问:“过去坐坐吧?”
卓仪说:“去走走吧。”
艾小明说:“一会儿我喊你。”说完就往家里走,妈妈在喊他回家吃饭。
卓仪依在门口看着艾小明的背影。
艾小明出来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亮亮的,像一面镜子,安静地挂在天边。
卓仪看见几只蝙蝠在暗红的天空中飞过,不时擦过银白的镜面。那一刹那,她可以感到那一道突闪的亮光。
卓仪和艾小明并肩走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走着,眼睛不时朝四周张望。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也未曾这样地靠近过。
卓仪突然有种强烈的好奇感,想了解身边这个已经长了胡子,有了喉结,既熟悉又陌生的邻家男孩。
卓仪侧脸瞥了艾小明一眼,百思不得其解:艾小明的父母身高才不过一米六七,怎么他会长这么高?想起小时候艾小明耍她的小把戏,卓仪忍不住暗暗发笑。
艾小明听到她的笑声,转过头问她笑什么。
卓仪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你爸妈亲生的吗?”艾小明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意外。
他愣了一会儿,严肃地回答说:“当然是呀。”
卓仪说:“不相信,证据呢?”
艾小明说:“你这话就奇怪了,这要什么证据?”他想了想又说,“你说不是,那有什么证据?”
卓仪狡黠地笑了笑说:“你相信遗传学吗?”
卓仪没继续这个话题,说:“大概是现在的营养好了。”
艾小明听了,想想说:“大概是吧。”
卓仪将路面的石子踢了一下,问艾小明:“你还玩玻璃弹子吗?”
艾小明窘迫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看了卓仪一眼,没想到她还记得那些事。
艾小明看了她一眼说:“想不到你倒挺幽默的。”
卓仪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们走了一段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卓仪还是想解开一些脑子里沉积多年的疑团。她问艾小明,那次她骂他王八蛋,他怎么不回击。
艾小明想了想,似乎对这件事印象模糊了,就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卓仪不满地说:“就高中时呀。”
艾小明想了想,说:“大概那时我不想挨揍吧。”
卓仪想不明白,说:“你一个男孩还怕打不过女孩?”
艾小明腼腆地一笑:“那时我能和你比吗?”
卓仪恍然大悟。原来问题的答案竟然这样简单!她突然有一种角色错位的失落感。
慢慢地,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往回走时,艾小明问卓仪:“回学校看过吗?”
卓仪摇摇头,说毕业后就没有回去过。回去干什么呢?其实她对学校并没有什么亲切感,反而在潜意识里有种说不出的惶恐。
她想,自己的这种反应大概与那本《少女的心》有关吧。她怕面对两个人,一个是李知明,另一个就是张小芸。这是知道她秘密的两个人。当然,卓仪是不会对艾小明说这些隐私的,也没有这个必要。
沉默了一阵后,艾小明突然问卓仪:“听说李老师和张小芸的事了吗?”
卓仪听到这两个名字,心狂跳了起来,以为他是说张小芸追求李知明的旧事,沉默了几秒,卓仪说:“大家不是都知道的吗?”
艾小明说:“后来他们出事了!张小芸调到一中去了。”
卓仪呆了一下,回过神后问:“那李老师呢?”
艾小明说:“调他老婆那去了。”
至于出了什么事,艾小明没有具体说,卓仪也不敢问,但她隐隐地猜到是什么原因。一些旧时的影像,一刹那又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她一阵反胃,干呕了几下。艾小明问她要不要紧。她摇摇头,说回去吧。
快到家时,卓仪觉得好像有个问题没有问,但又想不出是什么问题。艾小明好像也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想了想,问卓仪在哪所学校上学。
卓仪这才想起这也正是自己想问的,她说:“T大,欢迎你来玩。”
艾小明说自己在Y大。他说其实两所学校相距不远。这是卓仪没有想到的,也从来没在意过。
卓仪和艾小明谁也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的再次接触是这样开始的。那个暑假,卓仪和艾小明的接触多了起来。童年时一度中断了的友谊,好像又重新续上了。
虽然过去有许多谜,但他们都有了了解对方的欲望。就好像杜飞打开慕容的手稿时,那种急迫又慌张的感觉。因为他们都好奇,事情是否如前所料。
杜飞想,不能简单地指责卓仪这么快就将夏心力忘记了。事实上,那时卓仪将《红楼梦》看完后,除了不时沉湎其中的某些情节外,便是傻傻地发呆。
这段日子里,她又会将往事记起,泪流满面。这样的日子是难熬的,失恋过的人们,谁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呢?
那个夏天,艾小明本来和同学计划好去新疆的。但临行前,同学的父亲突然病重住院,计划只好搁浅了。他回到家里,也是整天无所事事,而那些高中同学好像失踪了似的,连个可以叙旧的人也没有。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是百无聊赖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和卓仪接触后,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艾小明像小时候那样,在卓仪独自在家的时候去找她。他看见卓仪摊在桌上的《红楼梦》,笑了笑说:“怎么,看大人的书了?”
卓仪笑笑说:“我像看小人书的人吗?”
艾小明便将她高中时看小人书的事讲了一遍。
她听了不好意思地说:“这有什么呀,我大学也看卡通书呢。”
艾小明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她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的。
卓仪将他让进了书房,说:“你自己看看有没有适合的。”
走进卓仪的书房,艾小明眼睛一亮,他被墙壁上的几幅油画镇住了,那是卓仪的几张肖像画。艾小明吸了一口气,说:“好绝啊!”他在每幅画前都站了很久。
他看见卓仪上下打量着自己,感到心跳加快。他说这些油画真是将她画活了,还问她是谁画的。
卓仪听了,又仿佛滑进了往日的感伤里,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最后趴在书桌上痛哭起来。她像找到了泄洪的闸门一样,要将心中汹涌的洪水泄去。
此时的情景,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艾小明没有一点准备,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看见卓仪的后背不停地起伏着,像驮负着巨大的悲伤。
他突然生出一种怜惜之心。过了那么久,他又看见了卓仪脆弱的一面。
后来,卓仪的哭泣声低了下去,渐渐恢复了平静。艾小明走到她的身边,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起来。卓仪像靠在岩石上休憩的小女人一样,安静下来了,还伸手抱住了他。艾小明站着不动,任她抱住,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们听到了彼此的喘息声。
许多年后,无论是卓仪还是艾小明,在心情平静的时刻,都会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个时间恍惚定格了的下午,突然爆发的忧伤的哭泣,墙壁上栩栩如生的油画,一双轻轻抚摸的手以及因哭泣而起伏不定的女孩的后背。
他们都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事前毫无征兆,就像他们后来的相爱和离异一样,让人百思不解。
此刻翻看手稿的杜飞,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倒退着,逆着时间的流向,去看艾小明和卓仪的昨天,他们远远地向杜飞走来,在说着什么,在吵着什么。他还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因为他翻阅的手稿出现了两个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