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太后废帝一事已过去五年,新帝虽小,但幸得朝中一干老臣忠士向佐,故也算得国泰民安。
最近,朝中有人上谏,为先帝的一干重臣平反,皇帝批准。
阳春三月,溪村一户人家里,有个孩童正在院中玩耍,一妇人从屋中走出,满面温柔唤了孩子回去吃饭。
“娘,爹爹呢?”孩子抬头,眨着眼问了句。
“你爹去了城中办事,咱们陪着婆婆先吃。”妇人轻答了句,拉了孩子进屋去。
饭桌前,一位老妇端坐在正座上,虽粗布衣衫,却掩不得那满身的贵气。妇人恭敬的敬上碗筷,规矩没有半分马虎。
“婆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他还答应了我今天要教我写字呢。”
孩子几步跑到老妇人怀里,丝毫不惧她那扳着的脸,只尽显撒娇。
“邵歌,快回来坐好!”妇人一见他这样,赶紧轻斥了句。
“没事,今个就让他挨着我吃吧。”座上的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缓缓说道,眼里满是疼爱。
妇人见老夫人都这么说了,便也没再多唤,低身坐了下来。
“哈哈,柳大人,事情就是这样,好在你又回来了。”府院正堂里,一人对着眼前的人恭敬一笑,“这官衔虽比不得您之前的当朝一品,却也确确实实的是个好差,这是文书。”
柳珺城不急着去接那东西,只是端了茶轻抿了一口。
“你说这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柳大人,下官可是不敢妄自菲言呐,当今圣上广纳忠言,实可谓圣明。”
柳珺城一笑,“我可不是什么柳大人了,受不起这称呼。”
“唉~柳大人学识一向是众人皆知,如今得以翻案回朝,也是我等的荣幸。”
柳珺城低了低头,接过那文书打开看了一眼。
还当真如他所说,比不上当朝一品,却也实打实的是个肥差。只可惜,如今的自己早就没了为官入仕的心思。
“对了,”那人继续说着,“因着大人原来的府祀已经被火烧的不成样子,实在是修补不成了,所以就还请您先将就着进东南的那个府院。”
“那个?”柳珺城微微惊了下。
“是是是,虽然有些旧了,可却也算的上气派,稍微收拾下的话……”
面前的人微微皱了下眉。
“柳大人你千万别误会,”那人擦了下汗,急忙解释道,“虽说是秦将军用过的府院,可也派人仔细收拾了,你也知道,这圣上奉行勤俭,最忌华奢,所以有些东西就……”
“知道了,我去。”
柳珺城突然张口,连一直劝的人都吃了一惊。
“柳大人你真的答应下来了?!”
柳珺城端起茶,微微点点头。
晚上,回到溪村里时,自家夫人正哄着孩子睡觉,柳珺城轻着动作推门进去,望了望床上的人。
“回来了。”尚茗烟轻声问了句,一见他脸上的表情,微微顿了下,“事情如何了?”
柳珺城不说话,走到桌前,小心搬了凳子坐下。
“明日准备准备,上任。”
尚茗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将小人放下,起身下了地。
“打探清楚了么,可别……”
凳子上的人长叹了一口气,脸色微微放松了几分,烛火映在上面,有些看不出心思。
半晌,柳珺城缓缓开口,“当今圣上英明,也算是没负了先帝的‘让位’之举,只是手里的东西,还是永远都别再出现在世上了才好。”
“如此便好,我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女人呼了口气,回头看了看睡熟的人,“能看着邵歌长大成人,其他的富贵都不求了。”
“谁又不是如此呢。”柳珺城起身,将面前的人揽进怀里,“只不过让你过了这么多苦日子,我实在于心不忍呐。”
“墨文……”怀里的人微微一笑,“能陪着你便是最好,其他的别无所求。”
“恩~”
床上的孩子在睡梦间轻哼了一声,怀里的人一怔,慌忙回身去看。
柳珺城望着女人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眸。
当人到了府院时,里面已经布置了差不多,屋里一些家具重新换了新的,走廊也都收拾了干净。
尚茗烟和老夫人一路颠簸,没看多久就先回了房休息,柳珺城四处走走。
“爹爹,这里面之前住过的人一定很厉害!”邵歌在一旁跟着,突然抬头说了一句。
“哦?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里,爹爹你来看!”邵歌拉着身边的人小跑到一个院里,指着里面的景说道。
柳珺城走进去,身子突然的顿了住。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说林可能有些过,但却是满满的一园桃花。
眼下正值花开之时,绯色花瓣开了满枝,一阵微风拂过,几瓣从枝上落下,凑成了满院的桃花雨。
小邵歌已经跑到了那桃花阵中,满面笑的欢快,围着树打转。
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柳珺城望着,眼里渐渐起了雾。
“秦子鱼……”
还记得那一日,还是个大清早,因为昨晚上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天气分外凉爽。
秦邵阳就在晨光未现之时,突然的出现在了门口。
当时他的样子,柳珺城这辈子都忘不了。
一身战甲,腰间跨刀,眼神死死盯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死一般的冷。
“长歌死了。”
那人对视了半晌之后,薄唇轻启,缓缓说出了这四个字。
声音轻的厉害,却比昨晚的惊雷还轰震。
后来,就传来的秦邵阳杀了太后被诛。
后来,就再没了人夜里安寐。
最近的他不知怎的,总是梦见长歌拿着休书离开柳府时,那一脸的决绝。还有那天早上秦邵阳站在面前的样子,缓缓开口。
梦醒,总是一身冷汗,再不能寐。
“子鱼,不愧你呢。”
柳珺城走上前去,缓缓抬手抚上一棵桃树,此时恰巧一瓣桃花落在手背上,轻轻的,缓缓的,触碰在了皮肤上。
嘴角微微勾了起,抬头望着漫天的绯红,缓缓闭上了眼。
“爹爹,爹爹,”一声声轻唤伴着被拉扯的衣角响起,柳珺城低头,正见邵歌抬头望着自己。
“怎么了?”一手将孩子抱起,宠溺的问道。
“爹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呢,娘说这府里曾经住的人爹爹认得,那他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特别特别……特别厉害!”
“为什么呢?”柳珺城笑问。
“因为他种出了这么多的桃花啊。”邵歌朝四周望了望,半晌回了句。
柳珺城轻呼了口气。邵歌太小,小的还不知该怎么去评价一个人。
是温柔吧…..
“是呢,这个人啊,非常非常厉害,而且他还是个大将军。”
“大将军啊!”邵歌张大了嘴,十分惊奇的望着柳珺城,“爹爹可不可以给我说说他,邵歌想听!”
柳珺城笑笑,将人放回了地上。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可是个从小就一心想着要当将军的人呢……”
柳珺城重新为官之后,品行贤德,多为民提谏,渐渐在百姓间有了口碑,官职也渐渐晋升。
可那府院却从未更替过。
这一日,柳珺城刚刚下朝回来,进门还没来的及换下朝服,便有下人急匆匆进来报。
“大人,府门外有个人,直呼大人名讳不说,还直接向里面闯,拦都拦不住!”
“还有这种人?”柳珺城微微怔了怔,起身跟着去看,结果还没出屋子,迎面便来了那人。
“哎呀哎呀,这几年不见,墨文你府上的人都换了个透啊,竟然连本大爷都不认得了!”
脚下的步子一下停住,柳珺城微微颤了颤,缓缓抬头去看。
“怎么,你不会忘了我了吧?”
一步上前,狠狠将人抱住,柳珺城动了动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墨文,又不是第一次回来,这还这么多下人看着呢。”
柳珺城半晌松了人,将下人都退下,立即又抱住了眼前的人。
“郑昀,我还以为……还以为……”
“放心,我福大命大,什么时候都能活命的。”那人拍了拍柳珺城的背,轻笑一下。
“对了,我还给你带来个人。”
柳珺城一愣,只见郑昀走出屋子,不会从外面领进来一个女子。
“疯婆娘!”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声音,抬头望去,缘是邵歌在门口,指着进来的女子开口。
“邵歌,谁让你来这的!”柳珺城皱了皱眉,对着那孩子轻斥。
“那女人是疯子,刚刚一直喊着“城哥哥城哥哥”的。
“你快去娘那去,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邵歌不知道爹爹今日为何有些凶,知趣的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走。
柳珺城关上屋门走到那人面前,轻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叫邵歌么……”郑昀低了低头,缓缓开口。
“恩。”柳珺城轻声答了句,抬头正望见女人躲在了郑昀的身后,有些瑟瑟的望着自己。
“不怕不怕~”正欲回头,轻轻安慰着,那人这才停了几分抖。
“啊!她是……”
“没错,是巧兮。”郑昀长叹了口气,望着柳珺城,“我当年带着她一起逃了出去。”
“是么,我一直以为你们逃不走。”
“本来是的,我们在城门被拦了下,还要多亏了长歌给的那个平安符,不知为何,当时的兵将见了就立马放了我们出去。”
“对了,长歌呢,那孩子是你和长歌的吧。”
柳珺城眸子突然紧了紧,微微低下了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死了,秦子鱼为了给她报仇,才杀了太后,跟着赴了黄泉。”
郑昀一怔,瞳孔瞬间收紧。
“城哥哥,城哥哥你怎么了?”身后的女人突然摇晃身前的人,嘴里口口声声的唤着。
郑昀回头,扯了下嘴角,勉强露出了个笑。
“我没事。”说完回头望了望柳珺城,“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命吧。”
说完两人都低了头,一时无人说话,只有郑昀身后的女人,时不时的发出些哼哼。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看你这样子也累了吧,马上就去安排房间,今晚上咱们还要拼酒拼个痛快!”半晌,柳珺城拍了拍面前那人的肩,苦笑一下。
“哈!论拼酒,你可从没赢过我!”
“怎么会!分明是你从没赢过我才是!看今晚上就让你心服口服!”
“我才不服,”郑昀扬了扬头,突然又顿了下,“不过这次,我可能陪不了你了,墨文。”
柳珺城身子一怔,“什么……意思?”
郑昀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人,将她推到了柳珺城对面。
“梦做的够久了,该醒了。”
说完拉起了巧兮的手,拽到柳珺城那里,“巧兮,我不是你的城哥哥,这个才是。”
“不,不,不…….”女人连连摇头,望着眼前的人,眸子里满是惊恐。
“就是这样~”郑昀耸耸肩,轻笑一下,“人就交给你了,说实话啊,带着个女人游山玩水,可当真不是我郑大公子的作风,不方便,不方便呐~”
那人说着,推开屋门,走到了阳光下。
“墨文兄,还记的我们三个当年说的愿望吗?子鱼他也算是当了一世的将军,你也入朝为了官,而我……”
“也该真正去四海为家了!告辞!”
郑昀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只留了二人在屋里望着。
女人口中喃喃着,面上掉掉下串串泪。
柳府自此多了个疯癫的婆娘,日日口中嘟囔着,没人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又是几年之后,美名远扬的柳大人,突然辞了官云游四海,皇帝念其功高,特赐了府上还未及冠的柳邵歌官衔,只等人长成之时,继承了这位置。
在柳珺城离开时,府上夫人已再有一胎,十月之后产下,后取名长歌。
没人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到了这般,世间总会有太多的不寻常,比如几年后原本关在院里好好的疯婆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水塘边,而为何偏偏此时的小姐会在那。
只是,又是一方轮回,在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