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瑟在喊住她时，原本站了起来，与她对视了良久，一双眼中的神色从起初的暴怒到后来的意外震惊，慢慢地沉淀下来，像是覆上了一层氤氲，又像是升起了另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慢慢坐回大班椅里，娇艳的唇角又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错，说得很有道理。那你就来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苏晗怔了一下，没想到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跟了她那么久，都没得到过一个好眼色，今儿个翻了脸顶了嘴，居然让女王另眼相看，真不知是祸是福。
她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蓝瑟已指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你既然发现了问题来跟我商量，总不会一点想法都没有吧？”
得到女王赐座，在本部来说，也算是异数了。
B组曾经有个同事，就因为一单CASE的问题，被她揪来办公室训了足足半个小时，都没让坐一分钟，出去的时候，两条腿肚子都酸麻到抽筋的地步。其他人进来汇报工作，大多也就是几分钟说完就走，偶尔坐下，也是自觉地半张屁股坐在椅子前端，恨不得说完话立马就走。
苏晗想到她方才暴怒时所说的话，显然怀疑她是受了曹珂的影响，并不仅仅是要她背黑锅那么简单，迎着她异样的眼神，苏晗终于还是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昨晚才收到这份资料，和唐人集团提供的材料差别之大，加上唐人集团的一些传言，我担心其中会有洗钱的部分，所以急着找你商量……Queen，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直说就是，但请你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别说我跟曹珂早已经分开，就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会把个人感情带入工作中，因私废公的。”
蓝瑟听她说话时，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等她说完最后一句，方才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别怪我刚才语气重，这单CASE对你对我，甚至对整个AK都很重要。不怕跟你说，唐人集团内部最近有很大变动，原来负责这个项目招标的人已经离职，现在由唐宋接管这一块业务，是他指定要跟你谈，而不是我想让你背什么黑锅。”
“唐宋？”苏晗迷惑起来，喃喃地说道，“可我……真的只是见过他一次而已，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会……”
蓝瑟修长的眉毛微微挑了挑，一摊手：“你要是不清楚，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总之这种单子，做成什么性质在于客户，我们能够给客户提供的，就是产品和服务。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人，又放出这种风来，估计唐人也另有打算。既然唐宋对你的印象很好，给你这个机会，你不如直接去跟他谈谈，看看他到底想怎么做。”
“知道了，我会尽快跟唐人那边约个时间见面。”苏晗点了点头，心气平和下来，接受了她的建议，看着她脸上一反平日的浅浅笑意，忽然有些窘迫起来，小声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有些激动……”
蓝瑟摆摆手，哂然一笑：“得了，当我面说总好过背后骂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可没工夫做你的心理导师。”
苏晗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起身离开，只是这一次走出她的办公室时，第一次有种轻松的感觉，甚至对这个曾经被她们视为白骨精女王的上司，也有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看法。
只是她刚一走出蓝瑟的办公室，就看到秦越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脸上焦急的神色一望可知，苏晗心下一沉，快走了几步，回了自己的座位。
秦越也识趣地跟了过来，等她刚一落座，就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贺红已经到淋巴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全身，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苏晗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张平呢？”
“还在拘留所。”秦越轻叹一声，“等候正式起诉之前，没法保释。而且他是当场被捕，只怕……就算我们不告，他也很难脱罪。”
苏晗看了看表，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情起起落落，时间才不过刚到上午十点，她估算了一下，打了个电话给唐宋的秘书，预约了下午的会面时间，然后便催着秦越带自己一起去警局。
贺红那边她去了也没用，甚至还会更加刺激她的情绪，只有先看看张平那边的情况，再作决定。
出了公司大厦，苏晗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了，终于忍不住问秦越：“唐人的资料，你是怎么弄来的？”
秦越像是早等着她问话，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有个同学正好在唐人集团人力资源部做事，我看你找资料找得那么辛苦，就找她帮忙要了份。正巧那会手机没电了，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苏晗看看他，仍是满腹疑窦：“那曹珂呢？早上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跟谁？”秦越瞪大了眼，俊秀的面孔上一脸的无辜，“我早上自己来的啊，正巧看到那个女人缠着你，刚想帮忙，就有人替你解围了……”
苏晗抿了抿唇，苦笑着摇摇头：“没事了，或许是我太多心了，走吧。”
看着她大步向前走去，秦越暗暗松了口气，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在旁人看来，两人脚步一致，再协调搭配不过，可谁也无法看出，各人隐藏在心底的真正心思。
到了公安局，苏晗和秦越递交了自己的证件，说明了来意，正巧当时赶来救人的那位刑警队长高翔也在，一听他们是来看张平的，倒很是“热情”，亲自接待了他们。
“你们打算起诉他的话，最好先去整个验伤报告，还有那些什么精神损失之类的，必须有专家鉴定……”
“对不起，高队长，我想你是误会了。”
苏晗看到他这般敌意的奚落，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我本人没想过要起诉他，今天我来是因为早上他妻子去我们公司，再次病发入院。我这次来，是想问可不可以先保释他出去。”
“你……来保释他？”高翔第一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自己没认错人，眼前这个女子的确是上次保险公司人质事件中的那个人质。他只是略略沉吟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没问题。小赵，你带苏小姐去办手续，完事就可以放人了。”
苏晗松了口气，刚跟着小赵走了两步，感觉到背后若有所思的视线凝注，忍不住回头，果然对上了他探询的目光：“高队长，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由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要告张平，只是公司层面的事我也无法左右。”
高翔挑了挑浓黑的剑眉，轻哼了一声：“话说得漂亮，早给人赔了保费，哪会闹到这种地步。”
苏晗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高队长，你们办案要讲证据，我们赔付也要按合同条款走流程，张平的CASE不是我经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公司有公司的规定，闹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想……”
两人正说着话，先前高翔交代的警员小赵已经拿着份文件走了出来，递给苏晗：“苏小姐，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留下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在一楼交保释金以后，就可以带走张平了。”
苏晗点点头，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他，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秦越拿了副本下楼交钱，她跟着小赵去拘留室等人。高翔拧着眉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张平出来的时候，苏晗吓了一跳，差点认不出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如僵尸般的男子，就是那天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人。他原本就瘦小，经过这几日的拘留室生活，更是憔悴得脱了形，一瘸一拐地跟在警察身后，神情呆滞如木偶一般。
苏晗小心翼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张先生，您的妻子现在在中心医院，我带你去看她……”
张平愕然地看了她一眼，昏暗的眼神闪过一道亮光：“她进中心医院了？那是不是你们保险公司赔钱了？”
苏晗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对不起……”
张平的眼神立刻又暗了下来：“对不起有什么用，又不是你的事……你能带我去见阿红，我已经知足了。”
苏晗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今天的张平虽然憔悴，但神智已经恢复了清醒，安静地照着规矩办完手续，跟着她走出公安局，听话得像个孩子。
高翔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口，看着她带张平打车离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一人调侃地笑道：“看什么呢？一副欲求不得的鬼样子！”他回头一看，是经侦队副队长林锐，没好气地回敬了一拳：“进来不敲门，想找事啊！”
林锐耸耸肩，笑嘻嘻地说道：“刚听说你接待了个美女，跑来瞧瞧，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怎么？怕我截胡吗？”
“怕你个头！”高翔哼了一声，“又是哪个闲得无聊乱说话，那女的是AK保险公司的，就是上次办公室劫持案的人质，居然来保释那个犯人，我才多问了几句，就有人胡说八道，看我回头不削他们……”
“AK保险公司的？叫什么？”林锐却眯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正想上他们那查点资料，就有送上门来的。老高，介绍下……”
“真的假的？这么巧？”高翔狐疑地打量着他，“不会是听说人家是美女，打什么歪主意吧？”
林锐翻了个白眼，夸张地叹道：“老兄，别说的我跟个色狼似的。我是真的收到消息，AK拿下了唐人集团的单子，这里面怕是有些古怪，有线索当然不能放过。”
高翔皱起眉来，从桌上拿过一份文件，翻到了苏晗签名的那一页，除了附着的身份证复印件，还夹了张她的名片，他刚想抄个电话给林锐，旁边已伸过一只手来，飞快地抢过名片，就闪了出去。
“多谢了！”
高翔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身份证复印件上那个清秀的女子头像，不禁又皱起了眉。他经手的刑事案居多，但也接触过不少诈骗案，这两年跟保险公司有关的案子越来越多，那些被称为“保险老鼠”的家伙，恶劣得堪比吸血鬼，这个带着天使光环的行业，魔鬼比比皆是，只是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是哪一种。
苏晗和秦越领着张平到了中心医院，一路上三人俱是各怀心思，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进了病房，张平看到贺红居然在单人病房，虽然不是特护高级病房，但也有家属陪床和各种急救设施，比之前住的十二个人一间的大病房不知好了多少倍，登时红了眼圈。
“你……你们……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你们应该赔偿我的，是我老婆的救命钱！”
苏晗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秦越，她也没想到秦越会把贺红安排在单人病房。秦越急忙摇头摆手：“不是我！我送来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昏迷，直接去了急救室，病房我也没来，我只有两千块，交了押金就赶回公司去了。”
三人正面面相觑，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除了护士之外，还有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个子不高，带着金丝边眼镜，只扫了一眼，便确认无疑地向张平伸出了手。
“张先生你好，我是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江正。以后将由我来负责您的索偿案子，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律师？”
这次不光是张平，连苏晗和秦越也都大吃一惊，正义律师事务所在本城堪称一流，所接的客户非富则贵，一般的小案子根本进不了他们眼里，张平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工薪族文员，无权无势无钱，怎么会请得动他们的大驾。
张平握着江正的手，手心一个劲冒汗，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你……我请不起律师啊……”
“没关系。”
江正依旧带着矜持而职业化的笑容，收回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一边指着需要签名的位置，一边解释道：“我们受人委托，已经收了律师费，您只要在这份委托书上签名，给我们提供案诉讼需要的资料就可以。”
“真的？”张平又惊又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正点点头，自信满满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傲气：“委托书就在这里，签字之后，我就可以作为您的代表律师正式开展工作了。”
张平刚要签字，苏晗忍不住提醒他：“还是先看看委托书内容和条款，有没有其他的问题……”
不等张平开口，江正已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得不错，越是繁杂的合同条款，里面越容易埋藏陷阱，但重要的是有人替你解说重要条款。你妻子的保单拒赔，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初的保险代理人未向你们说明身体状况注释的重要性，他们当时已经接受了保险合同，在异议期内并未提出疑问。如今在出险后再提出你们隐瞒病例来拒赔，这类官司并不是没得打，就看谁来打了。”
“我签！我签……谢谢你江律师，我老婆的命，就要拜托你了！”
张平听得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半点疑义，忙不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握着江正的手没口子地道谢，似乎这单官司不仅仅能够挽回保单的赔偿，甚至连妻子的性命也全系在上面。
江正淡淡地笑笑，瞥了一眼苏晗：“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只不过，张先生，接下来我们要研究案情的时候，怕是不方便再跟保险公司的人接触……”
苏晗一听就知道人家是要自己回避了，知趣地跟张平打了声招呼，领着秦越告辞出去，前脚刚踏出房门，后面的门板就忙不迭地重重关上，她不禁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不管她当初做过什么样的努力，费了什么样的心思，在别人看来，一旦无用甚至是碍事的时候，过去的所有好处都会被抹杀，送出门才是最重要的。
客户始终是客户，职场始终是职场，表面上再光鲜客气的关系，一旦遇到利害关口，便只有利益为上，只看谁对我最有用，而不管你是天使还是恶魔。只是这次大手笔出动来帮张平的，会是济危扶困的天使，还是别有用心的恶魔呢？
苏晗心乱如麻，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是早上扶了自己一把的曹珂。他那会儿在AK楼下，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这件案子？
曾经那么亲密熟悉的两个人，如今却陌生得像是完全不认识。
她完全无法想象，这桩官司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更无法想象，曹珂做这一切的用意。可除了他，她也想不出，会有谁会关心这么一桩寻常的保险索赔纠纷，请得动江正这样的大律师。
“小心！”
苏晗满怀心思，竟没注意到已经走到台阶处，刚一脚踩空，眼看要摔下去的时候，身后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拉住她，将她紧紧地抱进自己的怀中。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竟是方才还在自己脑海里出现的人。
“曹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