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勇说:“你不用为我开脱,当时我还在位,如果我使劲儿地为你向上面要一个指标,多打几次专题报告,或者再为你的事到省公安厅去活动活动,固然有难度,但也并不是完全办不到。但当时胡周银跟我已经有很多地方不对付了,换句话说我已感觉到胡周银想要抢班夺权的野心了,他跟慕容聪绑在一起,一些大事都不经过我同意,已经把我架空了似的。我看到你使劲地鼓吹他是《清江拓荒牛》,把建厂的功劳都算在他的头上,我便以为你是他的心腹之人,心里对你存下了几分芥蒂,我哪里还会为你操这个心?但我也一直没有给你为难,是不是?”
领导们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平时都是笑笑嘻嘻的,背地里却在使暗劲儿,勾心斗角,拳打脚踢,浩禄一个民工哪看得清这些内幕呢?浩禄没有这样的政治经验。说到《清江拓荒牛》,他又哪知道领导们心里这么多弯弯拐拐的,心思都这么缜密?当时他的那篇文章发表出来后,在办公室里遇见范勇,他还很高兴的样子,还鼓励浩禄多写,多宣传,原来他心里就一直对浩禄存在着不好的看法,把他看作了胡周银的心腹。浩禄想,这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范勇接着说:“后来,胡周银的野心暴露无遗,他和慕容聪绑成一团,并由慕容聪充当马前卒,一心要把我赶走,以便把县制药厂变成他们的一统天下。他们采用化名、匿名和有一些影子却似是而非的事情便用真名的办法,组织人写了我五十几封举报信,经济问题、作风问题都列举出来了。五十几封举报信呵,好像是五十多支利箭,支支都朝我的要害处射来。那时正值民主选举厂领导班子的关键时刻,虽然他们写我的举报信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核实——说到底我还算是比较廉洁和正直的一个人,但组织部门哪里敢继续用我这样一个有犯罪嫌疑而且群众反映很强烈的人来当厂长?所以,便只好把我调离并且降职为县计委的一名小科长,然后胡周银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慕容聪当然也跟着讨好,分得了一杯羹。幸好我从来行得稳、坐得直,后来县纪委组织了一个调查组,悄悄地调查来调查去,搞了三个月,也没有查出什么明显的线索,反而证明我是清白的,于是只好让我当了计委副主任,算是一种安慰吧。不过,这件事,虽然我是清白的,但我也一直感到愧疚,我作为一厂之长,亲自出马做的一次销售出现这么大的庇漏,给药厂带来二十多万元的直接经济损失——虽然王威的失踪纯属意外,我是渎职,应该受到惩处。降职、调离、赔款——我离开药厂时按规定赔偿了百分之三十的余款,这样的惩处,应该说还是轻的。教训深刻呵。所以,我对组织上的安排,没什么想不通的。何况,过了半年多时间,又安排我当了计委副主任。”
浩禄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范勇的自责,越发让我觉得他是一位对事业高度负责,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失的好领导。浩禄说:“当时慕容聪用厂纪委书记的名义找我谈话,要我参加举报你收受华夏公司王威两万元现金,可我只知道你当时给我看了而且我陪你上交到财务室的两千元,我不能说假话,说假话对不起自己良心,所以我没有按她要求的办。她当时还说要我站好立场,跟腐败分子作斗争,要为自己的前途作想。后来,县纪委调查组把我弄到西陵市天缘宾馆调查了五天,我也一个字的材料都没写给他们。本来就没这回事,我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
范勇说:“这个我早已知道,你为我受苦了。正因为此事,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讲原则和有骨气的人,也并不是跟胡周银一条道儿上的人,我原来错看你了。而且,你为了坚持原则,才有了这一次影响你的前程的怪事发生,让你梦想多年的非农户口又一次失之交臂。虽然这是他们对你下的狠手,但此事与我有关,我感到很对不起你。”
浩禄说:“范主任别这么说,我该怎么做,自有我做人的原则,我不是别人要胁我利用我我就放弃原则的人,也不是为了要解决农转非和获得正式工身份便‘有奶便是娘’的人。我没有掌握你收受两万元贿赂的事实,我干嘛要做假证呢?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范勇说:“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恰恰是最容易受人玩弄、被人欺负的。”
浩禄说:“那倒是的。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当一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不丢失做人的本色。”
范勇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现在只是一个副主任,手中权力有限,也没有什么帮得上你的忙的,只能是同情你罢了。对了,这几年县里企业有了很大的发展,陆续办起了烟厂、纸厂、化肥厂、火电厂、矿机厂等十几家企业,你也不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你本来就是人才,在哪里还不都能受欢迎?如果你愿意到别的厂去,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说不定到了新单位,情况会有所改变呢?”
浩禄说:“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哪个厂里的情况不复杂?一个没有非农户口的人走到哪里又不受欺负?到了别的厂,别人都不了解我,不熟悉我,只怕我更难呵。我在制药厂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一定资格的人。至少他们还不敢随便让我走人吧?所以,我还是在制药厂继续搞一段再看吧。”
范勇说:“也好,就安心在制药厂搞,有好机会我们再帮你。嗨,今天我们见了面,也不能光讲这些,我们得喝点儿小酒,痛快痛快,你吃了晚饭再走。好吗?”
浩禄不好客套,我说:“随范主任安排吧。”
范勇说:“我记得你跟朱舜是同乡吧?”
浩禄说:“不仅是同乡,当年建制药厂的时候,我在他的民工团里搞了二十二天文书,就被他推荐给张县长,我才到指挥部来的呀。”
范勇说:“这个故事我听说过。朱舜现在刚从县政府办公室调到县医药局当局长了,你知道吧?”
浩禄说:“听说过了。”
范勇说:“我打电话看他在不在,在的话请他一起吃晚饭吧,一来一起陪陪你,二来我们俩也向他表示一下祝贺。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这么大年纪还能捞个局长当,实在也是值得祝贺的。”
浩禄说:“那可是太好了,我也是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范勇于是联系了朱舜。朱舜刚上任,诸事繁多,忙得不可开交,范勇刚说请吃晚饭,朱舜那边说:“我哪里有闲功夫吃你的晚饭哪,吃你的饭还耽搁我的事哩,有事说事,千万别说吃饭。”
范勇说:“嗬,你这家伙当了这么点芝麻绿豆官,还牛×得不得了哩。我没有事,有事我也不找你。”
朱舜爽朗地笑了,说:“不找我好,不找我好。咦,那你说什么吃饭?”
范勇说:“田浩禄到我这里来了,我想大家难得一见,如果你老人家能‘拨冗’走得出来,在一起聚一下吧。我做东。”
朱舜倒没有再推脱,他说:“那好,我把别的饭局推了吧。”
于是晚上朱舜和范勇再加上浩禄,三个人在贝锦卡酒楼里聚了一次。那个酒楼是县工商银行信贷部张主任的老婆蔡姐开的,蔡姐在前面打头阵,背后的当然是张主任本人。酒楼虽然规模不大,但装璜得颇见豪华,更重要的是这里僻静。席间,朱舜也说了很多安慰浩禄的话,当说到我没有做范勇的伪证这件事的时候,朱舜高兴地说:“我早就看出浩禄这小子是要水平有水平,要人品有人品,说明我当初就没有看错人。我得敬你一杯。”浩禄说:“我能从农村里走出来,是当年的朱团长栽培的结果,应该我敬当年的朱团长今天的朱局长,朱局长反过来要敬我,我怎么受得了呢,还是该我敬。”范勇说:“什么你敬我敬的,大家都是朋友,来,三个人一起喝。”大家喝酒喝得很尽兴,一直喝到很晚,朱舜打电话叫来他的小车司机把浩禄送回了厂里。
3
浩禄刚到销售部,没有固定客户,没有属于他的市场。那时,周边一些县市的市场都已经被先期在销售部工作的业务员们占据。销售部经理让浩禄到离省城不远的咸尉市去开发市场,从巴山县出发到咸尉市,没有直达的客车,需要在省城转车。这还是一块巴山县制药厂的产品没有到达的处女地。
到达咸尉市后,浩禄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社住了下来,举目无亲,没一个熟人,但他还是没有畏难情绪,相信天下是靠人闯出来的。浩禄先用三天时间熟悉了咸尉市的地理环境,然后到一家家药品经销商那里去拜访,散发宣传单,介绍自己的产品。浩禄到处受到冷遇,人家经销商们见他是一个山区县里的小药厂来的业务员,大都不予理睬。有的回避他,不予接待;有的任他说破嘴皮,也不肯跟他签订经销合同。事实上厂里的几种药,市场上同类产品很多,人们用药大多习惯于用自己熟悉的产品,对于陌生的品牌没有兴趣。药品在市场上的竞争之激烈,浩禄在到销售部工作之前虽有耳闻,对其激烈程度还真的想象不出。
一个月过去了,浩禄在咸尉市还没有任何进展。那天回厂财务室去报销了差旅费,一算账,当月浩禄不仅拿不到奖金,按规定还要从不高的工资中扣除二十多元,结果领到手的工资只有五十多元。浩禄想下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只好向财务室多借差旅费,那一次浩禄说我要借两百元差旅费,出纳不高兴地对他说,你们销售科还没有人来借过差旅费哩,你浩禄可真是带了个好头哦。浩禄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但还是硬着头皮借了钱,他说,保不住哪天我会赚钱,到时候请你的客就是。出纳员似乎带点讥笑说,好的,那我们等着你请客。
浩禄到咸尉市人民医院去找业务院长周爽,去了六次了。三次他不在家,两次他问明浩禄的来意说,我们马上要开会,你过几天再来谈,而把浩禄推出了门外。浩禄说,我能不能留下我们的产品宣传单你看看?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能缠?叫你过几天再来嘛。第六次算是他给了浩禄很大的脸面,让他留下了宣传单,却说,我现在没时间看,你过几天再来。
浩禄第六次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垂头丧气地坐在医院办公大楼前的花坛上,感到前途一片渺茫,市场开拓不知从哪里突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他为了等待非农户口而付出的一切,想到他为了不冤枉范勇而得罪了胡周银和慕容聪,想到失去向明玉和儿子公平,他的眼泪潸然而下。这时,一位上了年岁的医院清洁工拿着扫帚从他面前经过,看了看他的神态,对他说:“这位客人,我好几次看到你在这里垂头丧气的样子,你怎么啦?亲人在这里住院?”他说:“不是呢。”她问:“你到底怎么啦?”看来这是一位好心的爱管闲事的大妈,她自己也就是一位清洁工,地位低下,能管得了人家什么事呢,他在心里嘲笑着她。但他还是简单地答道:“我是为我们厂来销售药品的,可来了六次,周院长一次都不肯接待我。”清洁工大妈悄悄地说:“哦,是这样呵。看你也是个实诚人,我忍不住提醒你一句,算我多事。我见过不少到医院来的业务员,哪有你这么固执地到他办公室里去的?一般都是到他家里去,还不能空手进门的,总得提些烟酒。”浩禄被她的话点醒了。是呵,如果都公事公办,人家凭什么要接受我的药品呢?
可是,这时候药厂的销售政策,是差旅费实报实销,除了可以报销少量请客吃饭的餐费以外,礼品钱是不能报销的——那时候国营企业的政策如此僵硬,然后凭销售成绩拿不多的奖金,最好的业务员每个月也才能拿到三十多元钱奖金,而这比车间工人已经高出十五块钱以上了,很让车间工人眼红的。这样的政策下,浩禄哪有钱给院长买好烟好酒呢?怎么办?浩禄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业务员当不下去了。可是他又想到,别的业务员都做得好,我凭什么就要落荒而逃?我田浩禄比人家能力真的差吗?再说,别的业务员做不下去了,还可以调整到别的岗位,而我,本来就是被胡周银慕容聪们打入另册的,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进不能退。如果我做不下去,只有从药厂被辞退一条路。这样一想,他咬了咬牙关,决定送,把他手中本来不多的钱全部送掉,只留下二十元钱做回家的路费。成败在此一博。如果失败,便离开药厂,去他妈的蛋。
浩禄连忙追上那位好心的清洁工大妈,拉住她的衣袖,问:“大妈,您知道周院长住在哪里?”那位大妈告诉浩禄说:“他住在商业公司宿舍,他爱人是商业公司的职工。”
豁出去了,浩禄用手头全部的钱准备给周院长买烟酒。浩禄心疼这些钱,准备买他常抽的烟,常喝的酒,但浩禄得知道他抽的喝的都是什么牌子呀。于是他接着问那位大妈:“您知道他抽什么烟,喝什么酒吗?”那位大妈摇摇头说:“我哪能知道这个?”浩禄诚恳地说:“这事儿对我很重要,因为送的是他不喜欢的烟酒也是办不成事的。所以,请您帮忙打听一下。”
回到旅社,浩禄感到很辛苦,便躺在床上休息。这间旅社当然档次很低了,才两块钱一夜,一间房里开了十个统铺,没有纹帐,被褥上都是一种脚丫子的臭味。浩禄躺了不到十分钟,便躺不下去了。不仅因为觉得被褥臭,更重要的是浩禄不放心此事,他怕大妈打听不到这些情况。他想,我得主动出击。在咸尉市一天没有成绩,他心里一天就像是油煎火炸的,哪有心情在旅社里休闲呢?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点子,他要跟踪周院长。他换了一身衣服,戴上墨镜,回到医院门前,守在医院外面,像公安人员蹲点,又像是强盗踩线。
周院长出来了,偏偏这时下起小雨来了,他上了一辆公交车,浩禄也跟着他抢着上了车。浩禄就站在他后面,却拿屁股对着他,不让他看到他的脸。后来周院长下车了,浩禄远远地跟着他,到了一家饭店里,几个人迎在门前,原来这里有他的一个饭局。他们相互握了手,又相互递烟。别人给周院长递烟,周院长说:“抽我的,抽我的。”于是他递了烟给大家,然后大家一起进到一个包房里面去了。
过了一会,包房里开始上菜了。浩禄果断地拦住了一位女服务生,许给她两元钱的好处,他让她告诉他周院长那一伙人抽的什么烟喝的什么酒。女服务生利用端菜进去的机会,很容易地弄到了“情报”。原来,周院长是跟他的一些同学聚会,抽的是五块钱一包君健,喝的是就普通的苞谷酒。
浩禄暗暗地有些失望。这种档次的烟酒送出去,人家哪里肯接受?不笑掉大牙才怪哩。浩禄想,还是自己到商店里去买好点儿的烟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