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在那个寒冬
所以就注定我必须忍耐更多的冰冷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生活已经这样了,就再也不能那样了。这句话对我来说,就犹如硬铁般的生活中的一记谶语,抚慰同时蛊惑着我的心灵世界,让我在逆境中避免怨天尤人,在顺境中没有洋洋得意。尘世之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一个人彻底击倒,诸如苦难、悲伤、绝望以及诱惑,它们都不能。人的无二性决定任何一个“我”都具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我选择这句话,我把它裱起来挂在我的房间,只是想告诉自己,人生的道路只有一条,成功的意义在于,拥有并坚持了自己。
母亲对我说,你出生的时候,天降寒雪,屋檐上的冰凌挂了尺把长,足有一个月没有融化开。那个冬天是我生命的起点,它像朵冷艳的花朵一样插在我的生命始端,祝愿我同时诅咒我,给我时间同时催我上路。
我成长在陕西浑厚的黄土地上,一个在地图上如痣般大小的村庄成了我最初的舞台,我很快地长大,韶华看着我从一个爬行在乡里柴草间的婴孩历经懵懂无知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之后变成一个厚重腼腆的青年。
1999年,我离开陕西,来到了离家千余里的长沙,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在我为时不多的生命里程中,它绝对是光辉亮丽的一笔,它带着一个乡间孩子的所有胆怯和好奇,把我推进了新的生活。我的贫穷家乡的农民说,看,这个生活是条光辉大道。
我的农民父亲也说,你的梦想开始了,去吧。
从此,我开始流浪。
我一直觉得离开家乡的生活就是流浪。有人说,家乡是什么?家乡就是我们最初出发的地方。我的家在陕西的关中平原上的一个小农村,是那个在父母苦心经营了半生而依然简陋的地方。那时候我从渭南上车,火车历经郑州、武汉、岳阳,我的眼泪足足掉了一路,一起同行的朋友嘲笑我,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而我就是止不住,异乡陌生的情景从眼前一闪而过,迅速而模糊,对我来说,那也许将是我一生的宿命吧,我将永远在火车上颠簸下去。
这就是流浪的状态,独在异乡的心理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事实正是如此,城市是城市人的城市,我只是旁观者,大学一开始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幸好我学的是比较冷门的矿物专业,同班甚至同系大部分学生都是农村人,所以才未显得过于不好相处。
长沙是我走出家门后的第一站,它成就同时见证了我的孤僻、敏感以及脆弱。这个因为培育了一代伟人而闻名遐迩的南方城市,像个梦一样忽然闯进了我的生活。对我来说,这个梦虽然带着些许的成就之感,而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表的来之不易。
我参加过两次高考。在以后的日子里,高考这个词汇完全是我心灵深处的一个暗影,直到现在,我也经常在梦里被莫名其妙的高考现场惊醒,满头大汗。
从高一到高二的整整两年里,我的学习成绩都极为优秀,考试成绩从没跌出过全年级前五名。1997年秋天,我的高三岁月不约而止,或者说如约而止。事情恰恰发生在这一年冬天,我病了:头痛、失眠,以及不间隙的耳鸣。
医生对我说,孩子,你得了神经衰弱。
我说,衰弱就衰弱吧。随后就回了教室,继续忍耐头痛、失眠,以及从不间隙的耳鸣。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冬天,最后,我忍不住了,因为毫无规律的头痛折磨得我根本无法正常上课。我对班主任老师说,我要休学。班主任老师打量了我半天,眉宇间全是困惑。
老师和父母一致反对我休学。没有人能知道我所尽力忍受的痛苦。于是我开始逃课。
那时候,学校前面是一大片水池,里面长满芦苇,冬天里的芦苇已经枯黄,只剩下灰色的枝秆在随北风摇晃,发出凄厉的哨音,夹杂着水池下的野鸭子和野鸡不时的嘎嘎叫声。每天,我都把自己藏在水池的芦苇丛后面,一边听着校园里传来的电铃声,一边若无其事地望着一望无际的青绿色麦田。
那个深冬我孤寂而绝望,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最茫然的时期。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写文章的时候是能够忘却头痛的。一次,一个低年级朋友让我写篇文章给他,黑板报上登的。我这才发现在写文章的时候,我的头不痛了。
那个冬天让我记忆犹新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决定写部小说,那些数学和物理题目叫我头痛,可是写小说却能叫我从那痛中走出来。我被迫迷上了它,我的幽暗的高三生涯,从我打算写一部小说开始,变得增添了那么一丝丝光亮。
我回到了课堂,但不是为了复习和高考,而是为了写小说。一个如今看来颇为幼稚的想法控制了我,我的头痛叫我不能好好复习功课,那我就写部小说出来,做个作家。
1998年的高考和那场洪水一样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分数出来后,我名落孙山。与此同时,我那写了十万字的小说也在片片飘散的失落中宣告破产,我给它起名字叫《患者》,然后把草稿打包封存,在父母的叹息声中开始了复读。
我的高三岁月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许在别人看来,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以及一次很多人也经历过的高考失败并不算什么,可是它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是致命的,没有人可以想象,它给我造成的压抑是多么巨大,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我所体会到的人情变迁加剧了我的敏感和虚弱。我记得那时候我有一位语文老师,高中前两年对我颇为关照,视我为上重点大学的苗子之一加以重点培养,我对他也非常感激和信任。让我想不到的是,在我病后的时间里,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尤其是在模拟考试的几次失败后,他对我的态度基本上是完全忽视。原来,一个老师为了升学率,是可以没有情感的。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刻的无奈。人只是置身于茫茫沧海中的一粟水滴,你可以目睹海的波澜壮阔,同时你也必须承受海的巨涛恶浪。再也没有比在复读班忍着头痛学习叫我难忘的事了,而且这一次我没有退路。父母的期望和自身前途系于此一线。
如今,我的破碎的高三岁月和我那部叫做《患者》的稚嫩小说一样,早已散落在时间的河流里,可是它们深刻地影响了我,它们就像一把透明的玻璃刀一样划过我的肌肤,割开了潜藏在生活表层之下的无奈,从而叫我感受到了那种剔透晶莹的疼痛。
神说,人来尘世,无非就是感受疼痛来的,否则怎知天上的快乐。人说,人生从哭泣而始,其印证的无非是命运的多舛。
也许,出生在寒冬季节的孩子,就注定了必须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羁绊吧。
2
也许
爱情就是一杯黑咖啡
没有喝过的人不会知道它有多浓
要说,流浪的情结一直凝结在我心里。我从陕西关中平原而来,一头跌入南方的华丽城市,可是我的感受却是,我一直处在那列我走出故乡的火车上,车轮哐当哐当地击打着我的旅途,叫我时时刻刻不得安生。
1999年,我的大学生涯款款起幕。我记得,我的脚步踏上凌晨的长沙站台的时候,大雨如注,光彩夺目的霓虹灯遍地闪烁。我和同行的朋友各在站台边的小商店买了一把伞,然后冲入雨中。
所以说,我的长沙生活从潮湿阴冷开始。后来,我才知道长沙历来是个多雨的城市,春天的时候晒在阳台的衣服一个星期都干不了,墙根处长满青苔。
我的大学生活充满茫然。这也许是很多当代大学生的困惑,高校的大规模扩招让校园里人满为患,这些经历过忙碌和压抑的高中生活后的年轻人,在迅速变化后的角色里找不到了北。而我正是这找不到北的人群中的一个。新鲜感、虚荣心、好奇心在这个时候全部迸发出来,我相继参加了文学社、学生会等等学生组织,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新的世界,也是一个能够暂时找到充实感的世界。
我的初恋就始于这个时期。
一次,一位好朋友邀约我去登衡山。我长大的关中平原一马平川,登山自然是我心中的梦想,于是欣然前往。在美丽的衡山上,我认识了同校的一位女生,这里暂时称呼其为P吧。P的美丽和温润很快就征服了我,那种懵懂的但是却极为质朴的情感被激发了出来。
从衡山回来后,我陷入了极端的单相思。那时候,我经常会站在寝室的阳台上,看着明媚的阳光下来来往往的白衣女生,我的心总会情不自禁地想,P也在那些美丽女生当中吧。
我给P写情书,我所能想到的表白方式只有写情书。我的第一封情书三十二页。我在情书上对P说,我会把我的情书写到一万页。
从大一到大四的漫长四年里,我写了很多情书给P,害怕别人看见,我总是把信悄悄地塞进她的信箱,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
结果是,我的情书都泥牛入海,一封又一封,不管多厚。奇怪的是我没有一点点勇气去当面表白。我的胆怯和自卑像日渐紧迫的牢笼一样困着我。一方面,我在纸上发泄着自己的情感,另一方面,我被自己的情感所感动着。有的时候,爱情就是一杯黑咖啡,没有喝过的人不会懂它有多浓,更不会知道它还上瘾,能让人着迷。
我惟一的一次大胆表白是我的23岁生日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包括P一起过生日,我喝多了,喝得摇摇晃晃。后来我坚持送她回寝室,她不让。她说,你醉了。我没醉。她夺门而出,我紧随其后。那一夜,我相信中南大学的许多同学都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男生追着一个女生在跑,最后,他躺在了女生宿舍下面,一身疲惫。而P却独自回了寝室,撇下我在空旷而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呕吐着酒气。
那种身陷单恋而不得的经历,是我年轻时代的又一深刻记忆。
数年之后,当一切过往如云烟,我曾经和P在广州的一个饭店谈起过大学时候我对她的痴情。
我说,我真的给你写了一万页的情书呢,可是后来的我没有勇气再给你看了,我把它们珍藏了起来。
P说,我不信。
你信不信并不重要。
P陷入了沉默,随即流下了眼泪。没人知道,那眼泪是对纯真岁月的回想,还是对我痴情的忏悔,或者是对她自己对我的伤害的某种歉意。
关于这次单恋,我曾经写过不少文章予以祭奠,它终结了我对感情所存的美好奢愿,把我推回了先前的孤身旅行。更为严重的是,它在某种意义上消耗掉了我对别人的原本就不足够的信任。它使我变得更为孤僻和敏感。
那四年困苦的单恋告诉我,爱情是奢侈品,它需要绝高的前世修炼。对沧海而言,四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间,而对蝼蚁而言,四年却是几世几劫。我的长沙四年,和一个叫做P的姑娘息息相关;我的长沙四年,不仅消耗掉了我弥足珍贵的纯真岁月,同时还毁灭了我气若游丝的自尊。
我给自己的年轻时代总结道,我就是从这次破碎的单恋爱情之后开始彻底变得阴郁的。我的阴郁表现在:离群索居、不苟言谈、怀疑一切,所幸我的大部分朋友没有遗弃我,他们一如既往地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