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很合我的心意，更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堵在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在此之前，它们的性别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因我一心想拥有一只能征善战的公羊，去征服村子里所有的羊群。
无疑，我在小白身上寄予了厚望，对它分外照顾。
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与它原本亲密无间的小花，现在更是青梅竹马了。它们长大了，也许会生下一窝小羊羔吧。我胡乱猜想。
勇敢的羊
两只小羊正快速地成长起来，母羊原先红肿的奶子早已瘪了下去。
小白和小花完全可以离开妈妈，独立生存了。可母羊的主人并没有要牵回它们的意思，还让我们继续喂养下去。因这个原因，小白和小花得以和它们的妈妈一起生活下去。
我盼望着的小白头上的两只羊角，一直没有生长出来。
在我的眼里，一只雄壮的公羊，是该配上一对粗壮有力而又棱角分明的羊角的。那样才有王者风范，让挑战者望而生畏。可它没有长出来。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那些同在山坡上放羊的小伙伴。他们说，估计是它的父亲没有羊角。他们都是一些有经验的放羊娃了，他们的说法其实已经给小白定了性，它不可能长出羊角了。我非常失望。
可他们又说，不长角的公羊更擅长打架，因它不必担心自己的羊角会被撞断碰裂。不知是他们故意骗我，还是经验之谈，不过，我还是在心底期待着。
山坡和坝子里丰茂的水草，催羊肥。
看着羊群吃草，我时常冒出这样的想法：它们把一座山的草吃了下去，肚子里是否生长了一座小山？把一个坝子里的水草吃了下去，身体里是否也横陈着一片坝子？
我的猜测无以验证，倒是小白已经成长为一只壮实的小公羊，背上的鬃毛根根闪亮，像枞树针一样硬，摸起来很有手感。它经常站在山坡上，俯瞰山下的村庄和山上的草，而它的目光似乎又越过了眼底的一切，很有了一些气势。
与小白自小青梅竹马的小花，已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小母羊了。
不时有伙伴喂养的公羊前来骚扰小花，都被小白顶撞了回去。也就是在这种顶撞中，我发现了小白在打架方面蕴藏着巨大的潜力。
或许公羊从干草上开始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与众不同。它们天生就是要具有攻击性的。在羊群中生活，它们需要以一场场搏斗，赢取作为一只羊的尊严。
公羊的一生，或许就是战斗的一生。这是它们好战的本性决定的。
在与其他公羊的一次次较量中，小白日渐成熟。它不仅熟练地掌握了打架的技巧，而且渐渐在村子里的羊群中声名鹊起，占有了一席之地。
把村子里的山坡几乎走遍了，小白也没有遇上什么对手，即使那些看起来比它高大和强壮的羊，也战不上几个回合，就被它的铁头功顶得再也不敢贸然进攻，只远远地站着，咩咩地嘶喊。
最开始的一段日子，我一度为它担心。特别是在与那些头上顶着两只弯弯的硬硬的大羊角的羊格斗时，我的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把它的对手一脚踢开。我担心它的对手会把两只羊角像刀子一样戳瞎它的眼睛、刺入它的脖子或划破它的肚子。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然而它的灵活与善斗，让我的担心变成多余。对比着它的勇敢，我反而显得有些懦弱。
没有羊角的羊，果然是能征善战的羊，小白以辉煌的战绩验证了伙伴们的说法。他们没有骗我。
它以强劲的实力，在羊群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长成了俊美的混世魔王。然而真正的厮杀还没有真正开始。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日子，狂风不止，暴风雨似乎顷刻间就会从天而降。我赶着羊群急急地从山坡上往家里赶。就那么一条小道，雨就悬在空中，然而就在拐过一个路口时，我的羊群停了下来。它们急躁不安，似乎有些恐慌。
我跑到路口，看见两个大人从山下吆喝着一大群羊正往山上赶着。我从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他们或许是另外一个村子的，也是急着将羊赶回家吧。我把羊赶往路边，把路让给他们及那一大群羊。
厮杀就是这样开始的，谁也没有预料到。
当那一大群羊爬上山坡，接近我的羊群时，秩序立马混乱，爆发出了骚乱。我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小白昂首挺胸站在我的羊群的前面，蹄子在地上磨蹭着。对方羊群里的公羊不安地在地上转来转去。我似乎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火药味，一场肉搏一触即发。
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战斗就那样打响了。当然，那只是公羊们的事。母羊们站在那里，咩咩地喊叫着。
小白挣脱了我手中的草绳，把它结实的羊头横下来，扬起四只蹄子，向对方的羊群侧杀过去——几只高大的公羊正向它迎面撞来，扬着它们的武器——两只坚硬的角。我一下子没有看清那到底是几只羊，只见小白避开了它们的包围，向其中一只狠狠地撞去。
那只公羊被猝然撞倒在地，不过倏地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加入到围剿小白的阵列。小白依然横着头，四只蹄子像踩着风火轮，与那几只羊周旋着。它们的头，不时撞在一起，裂开一声声闷响，像乌云撞开的雷声。它们的叫声低沉，在空气中回旋着。
看着它们厮杀的场面，我万分焦急。小白怎能一次性斗过几只羊呢？可那两个家伙，竟然无动于衷，站在路边嘿嘿地坏笑着。公羊们的厮杀，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我回到家必须翻越这座高大的山梁，我在他们斜斜的眼神里忍气吞声。
不过，虽然他们的羊多，却丝毫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有好几次，小白遭到它们的群攻，险些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撞击，还好它只认准一只羊，冲杀出去。那几只羊因速度快刹不住脚，头砰砰地撞在一起。它们一个个打红了眼，脊毛直竖，撞得天昏地暗。
豆大的雨点终于泼了下来。可战斗仍没有停止。
一只羊被撞倒在泥水里，又一只羊被撞倒在泥水里……泥水溅了它们一身，分不出彼此了，却又被雨水冲洗了一个干净。我的小白也被撞倒在泥水里，可它闪电般跃了起来，再一次卯足了劲儿，经过一小会儿助跑后，将一只长着长角的壮年公羊撞翻在地，一声惨痛的咩咩声传来……雨水混合着泪水，在我的脸颊上淌成小河。
一场不知持续了多久的厮杀，伴随着最后一声嘶哑的咩咩的叫喊停止了。那是小白发出的。那是胜利的呐喊。隔着薄薄的雨雾，我看见小白像射出的箭镞一般冲向那几只浑身沾满了泥浆的公羊——它们并没有再次迎上来，而是惊恐地喊叫着闪开了。奔跑着的横着头的小白，像一颗扔下的炸弹，把那几只公羊汹涌的气势炸飞了，把它们迎战的勇气炸飞了。
小白在雨水中，咩咩地叫着，像一个孤独的在长天下呼啸着的英雄。它的脸红肿，皮毛凌乱，也沾满了泥浆，但傲气的眼神里，流露着胜利的喜悦，似乎也浮现出淡淡的忧伤。
两只母羊和小花，一起迎上去，用舌头舔着小白的背。
羊群低低地呢喃着。落败者仓皇而逃。
下跪的母羊日子漫长而悠远，似乎又短暂得来不及片刻回忆。在我的眼里，小白和小花，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我日夜盼望着它们早些长大，然而真正面对长大的它们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白天要上学，只有放晚学后的那段时光和周末，才能吆喝着它们到山坡上去，像云朵一样游走。
俊美的小白和漂亮的小花，终日里形影不离。它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两只母羊，看着孩子已经长大，安心地吃着草，呼吸着泥土散发出的清香。除了不安分的小白，跳来跳去，时时追逐着小花，可以俯瞰到村子和田野的山坡，是安静的。
那座小山，被南北走向的高压电线一切为二。西边是茂密的枞树林，东边是长满了灌木丛、地衣、芦苇和各种野草的山坡。这里是动物们的天堂，野兔时常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潜入山坡下的萝卜地里。很多种鸟，在树林里飞翔，鸟粪染白了枞树的树干。晴天，老鹰在天空盘旋，村子里鸡毛落了一地。
这里也是羊群的天堂。也是蝴蝶的天堂。风吹草低，蝴蝶从草尖上像梦一样惊醒，羊群露出了一张张像神一样美的脸。
季节在山坡上不停地切换。丰美的春天、繁茂的夏天和金黄的秋天，都已被羊群吃进了圆滚滚的肚腹里。这些季节的草和阳光，把它们喂养得膘肥体壮。直到冬天来临。
冬天的山林寂静极了，松针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夹杂在枞树林里的枫树等阔叶林树种都落光了叶子，西边的山坡上只有芦苇没有被秋风吹折的茎秆在风中招展着，像秋天举起的一面面瘦瘦的投降的旗。草叶枯黄。
羊群在冬天很少出栏，在羊圈里吃着玉米秸秆和萝卜菜。北风呼呼地刮着，在村子里吹着响亮的口哨。母亲把我们穿得结结实实，父亲把羊圈门用玉米秸秆堵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不知道哪天就落起了雪。然而这个季节，却是羊群生产的好时节。
哥哥喂养的那只母羊又怀上了小羊羔，肚子日渐隆起。它是一只勤劳的善良的慈祥的母羊，它宽厚对待所有的羊，从不与它们争抢什么。已经是祖母级别的羊了，而眼看又要做母亲，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万分期待着小羊羔的降临。小羊羔在我的心里，像珍珠一样可爱。关键是，我的羊群又要添加羊丁，就更像羊群了。
不吹风不落雪不下雨的日子，父亲也会安排我们把羊群赶到田野里去透透气。这个时候大多去的地方是田间地头，收割后的田野上，空荡荡的，很有些寂寥，却依然生长着苦蔴菜一类的耐寒植物，羊们可以解解馋。
我一心等待着母羊的好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母羊沉重的一跪。
同样是一个不错的日子，我和哥哥把羊群赶到萝卜地里，任它们在那里寻草吃。我们的任务是拔萝卜。萝卜喂猪，菜叶喂羊。
羊或许是在羊圈里给闷慌了，它们在田野上的情绪很高，时不时咩咩咩地对着空远的山峦唱一支歌。冬天的田野里，青草不多，它们却吃得很香甜。似乎它们的舌头，正咀嚼着一个水草丰茂的春天。特别是那只怀了羊羔的母羊，吃得很仔细，凡是出现在它视野里的草都被它的舌头卷进了嘴里。
对于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那只母羊有足够的经验。它知道要做妈妈了，必须储存足够的奶水。一株青草，就是一滴奶水。在它的眼里，肯定就是这样。
在刮掉粘在萝卜上的泥的间隙，会瞥一眼羊群。我发现那只母羊的神情有时是恍惚的。它痴痴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睛一动也不动。我想，它一定是沉醉于又要成为母亲的美好想象了。在羊的世界里，产下一只只小羊羔，或许是最神圣最伟大的事情。
可惜它这一次的美好想象，被哥哥的一鞭子给抽碎了，抽没了。
快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拔了足够多的萝卜，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而在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把它们运回家里。这是我们这一天的任务，完不成，就得挨训。当然，首先得把羊群赶回栅栏。
我们每人背了一小背篓萝卜，去赶羊群回家。它们肯定是太迷恋于这冬季难得的青草了，想饱饱地吃上一顿，任怎么拉和吆喝，它们都用前脚死死抵在地上，身体向后使劲地倾着，拼命反抗。
我们很生气。我们忘记了那只母羊正怀着小羊羔。它们一一挨了鞭子。鞭子是从地上捡起的椿树条。
鞭子抽红了夕阳。母羊在夕阳下痛苦地呻吟，咩咩咩地低声吟叫着，肚腹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听起来，那是无助的呻吟，绝望的呻吟。它先前恍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空洞，溢满了悲伤。仿佛它正承受着千刀万剐的刑罚，身体一下接一下地抽搐着……直抽搐到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凉飕飕的。
母羊一定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脸早已变成苍白，知道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母羊歪倒下去，躺在冰冷的地上，痛苦地挣扎，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呻吟。
我突然记起了什么，想起了另外一只母羊生小白时的情形。我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以为它就要生下肚子里怀着的小羊羔了。我壮起胆子，伸出手去摸它的肚子，让它像平日一样安静下来。平日里，只要我们一抚摸它的脊背和肚子，它就会变得很安静。
可这一次却失效了。它平躺在地上，依然挣扎着，低哑地呻吟。它的四只腿，似乎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它的尾部流出了许多血，我们再一次害怕起来。
母羊在无尽伤悲的呻吟和挣扎里，产下了两只小羊羔。可它们还没有生长皮毛，只是长出了一只小羊羔的形状。它们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散发着从母羊身体里带出来的热气，蠕动着，像是要走路。
我和哥哥都知道发生了怎样严重的事情！可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羊挣扎着站起来，悲伤地嘶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但更像是从血红的眼睛里喷发出来的。它慢慢转过身来，跪在那两个小家伙面前。它满脸悲痛，咩咩咩地泣不成声。它低低地嘶叫着，用淡红的舌头一遍遍舔着渐渐冰冷下去的两个小家伙……看着眼前发生的不幸和母羊悲痛的样子，我和哥哥都陷入深深的后悔和自责之中。但任我们如何自责对方，都已于事无补。可为了防止受到责罚，我们还是巧妙地处理了罪证。
天就快黑了，我们必须赶着羊群回家。那只母羊的脸颊湿湿的，像淋过了一场大雨。很显然，它不知流下了多少泪水。它一直跪在那里，咩咩地呜咽着，任我们怎么拉和叫唤，也不肯站起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它，更不知道该怎样向它道歉。
最终，我和哥哥合力把它抱了起来，它的身体却是那样的轻。在它前腿跪下去的地方，泥土上深陷了两个坑。
我们都默不作声，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步伐十分沉重。羊群缓缓走着，一路上很安静。
小花：初为羊母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前一场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后一场雪又在一个夜晚纷纷扬扬地来临。黑夜中，簌簌之声不绝于耳，犹如天籁。不时有竹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它不堪重压，被雪压断了。大人们都说大雪封山了。
厚厚的积雪铺满了天地，除了马路上有两行泥土露出来，清江两岸一片白茫茫，像一个童话世界。
风似乎没有停止过，它不知疲倦地把窗户拍得吧嗒吧嗒响。大地静得出奇，只有小小的麻雀还在树枝和电线上跳跃。
再也没有把羊赶到田野里去了。
父亲用玉米秸秆把羊圈堵得严丝合缝，生怕把它们冻着。我们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温习功课，做寒假作业，很少见到那些生长着美丽脸孔的羊。但不是我们见不到，就意味着它们停止了一切活动。它们孕育着太多的秘密，我们无从知道。就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它们平时在山坡上交谈着什么。
羊有羊的语言，也有它们交流的方式。我和哥哥就这个问题探讨过很多次，可对于我们，那永远是一个谜。
羊在我们没有看见的日子里的确又孕育了奇迹。一天，父亲从院子里的风雪中兴冲冲地跑进温暖的屋子，顾不及抖落头发和肩上的雪花，高兴地告诉我们：小花要生小羊羔了！
小花要做妈妈了！我们都非常兴奋，那毕竟是我们自己的羊啊！我们都冲进风雪中，来到羊圈门口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