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真美！”母亲停下揉面粉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绿莹莹的柿子树。好半天，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上学的时候，就喜欢诗歌的，后来也一直喜欢着，从来没变过。”
男孩望了母亲一眼，说：“妈，他说你是他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孩。”
母亲的脸红了，回应道：“是吗？他还说过什么？”
“他经常说，如果我们家有什么重活做不了，就让我去喊他来做。他说，不要累着你了。”
“你喊过他吗？”
“嗯。怕你不高兴，他都是晚上帮我们悄悄摘棉花、收割豆子，然后再搬到家里来，是我帮他开的门……我们家的活，不是神奇的田螺姑娘帮我们做的。妈，我骗你了，你生气了吗？”
“没有……”母亲的脸红红的，她抓起一团面糊，娴熟地透过手指缝，挤出一个圆圆的红薯丸子来。油锅开了，翻滚着金黄的泡沫，把丸子丢进去，“嗤啦”一声，白色的面糊逐渐变成了金黄。
“书呆子叔叔有一个绿色的竹笛，夏天的夜晚，他天天吹给我听，他吹‘雪绒花’，‘梦中的婚礼’，吹得可好听了。”
“不要喊书呆子叔叔了，多难听！他才不是书呆子。你喊他云叔叔吧。”
“好。对了，妈，现在那些坏孩子老是编瞎话，他们说，云叔叔对我们这么好，是因为他是我爸！”
母亲一下子僵住了。一大团面糊掉进了油锅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男孩没有注意到，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妈，云叔叔会做孔明灯，你知道吗？再过两天，他就要放飞孔明灯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母亲苍白着脸微笑着，眼睛湿湿地看着他。
那个无风的、晴朗的夜晚，男孩终于盼到了放飞孔明灯的那一刻！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前些天刚下过一场雪，厚厚的积雪结了冰，堆积在麦苗根部，稍不留神就会摔跤。
天边浮现出一轮乳黄的月亮，朦朦胧胧的，像杉树上结出的一颗圆圆的、甘甜的果实，似乎稍稍用手指一碰，就能流泻出甜蜜的汁水来。空气中充满了冷冽的麦苗抽穗时发出的香味，带点甜，带点涩，还有一股水灵灵的青气。
男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麦苗的香气，欢快地对母亲说：“真好闻！看，云叔叔做的孔明灯多漂亮！”
一个像水缸那么粗的大灯笼放在地上，外面糊着洁白的棉纸，竹子一根根精致地绷着，整个灯笼看起来非常典雅漂亮。
云叔叔正把棉布浸透油，准备放在孔明灯里做灯芯。
“哎哟，云叔叔云叔叔的，喊得这么亲热，你怎么不喊他爸爸呀？”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说。
男孩气愤地抬起头来。
“哈哈，你们这些小屁孩，乱说什么呀？人家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有个人帮帮忙，当然好过一点。”一个肥胖的、鼻子像香肠一样红的女人不怀好意地说。
男孩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母亲立刻搂住他，轻声说：“我们是来看云叔叔放灯的，不是来和别人生气的。看，灯马上就要放飞了，我们还要去追呢！”
母亲拉着男孩的手，往前走去。
云叔叔回头微笑着喊：“康康，快来看，我马上要把孔明灯放飞了。”
他郑重地点燃棉布灯芯，火焰燃烧起来，白棉纸灯罩里逐渐充满了热气，越涨越大，简直像一个雪白的小房子。
男孩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忽然，云叔叔把手一松，孔明灯冉冉地升到了空中。
人群里一下子爆发出了欢呼声：“呀！孔明灯飞啦！”
“快追快追！看它能飞多远，看谁能追得到！”
“对呀，谁追到孔明灯，谁就是最幸运的人，许下的所有愿望都会实现！快去追啊！”
男孩子们像奔跑的野鹿一样，纷纷叫嚷着，不顾脚下麦田里的积雪，飞快地向着孔明灯跑去。
“妈，你等我，我去追孔明灯回来！”男孩兴奋地喊着，仰头望着那盏美丽的大灯笼，和别人一样向前飞跑着。
孔明灯在天空中优雅地漂浮着，随着热气的上升，越飘越高，简直比月亮都高了。
男孩使劲地仰头望着，下意识地奔跑着，融入男孩子的人群，兴奋地、狂热地望着孔明灯叫着，喊着，追着，厚厚的棉鞋完全被积雪浸透了，破了一个洞的棉鞋里，跑进了泥土和麦叶，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他都没有感觉到。
天空是淡淡的蓝，月亮旁边的几朵松软的云被孔明灯照得仿佛镶了一层高贵的金边。树木高大的影子，在月光下静静地沉默着，风吹来也纹丝不动。
不知名的野鸟，时不时地“嘎嘎”大叫一声，划开了绸缎般平滑的黑夜。
也许是野鸭子吧，有的馋嘴的野鸭子，夜晚也会有捕鱼的习惯。肥美多汁的鲶鱼或鲢鱼，是值得它们欢快地嘎嘎大叫的。
一丝丝薄荷凉凉的香味飘过来，男孩想，这附近肯定有薄荷田。他想起夏天的时候，有个人热得受不了，就突发奇想，拔了一捆薄荷，回家煮了一锅绿油油的薄荷水，痛快地洗了个凉快的薄荷澡。一开始很舒服，可过了一会儿，就冻得牙齿“格格”直响。他跑到床上，一连盖了三床被子，还冻得直哆嗦……男孩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兔子牙。
男孩跟着孔明灯，跑啊跑啊，眼看着孔明灯升得仿佛比月亮都高了。他感觉自己的腿完全麻木了，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大家跑，心里却热得发烫。
周围都是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几乎个个都欺负过他，从来没有和他这么接近过。而现在，大家一起奔跑的时候，胳膊和胳膊互相摩擦着，彼此鼓着劲，亲亲热热的，仿佛以前的怨恨全部一笔勾销了一样。
男孩睁大眼睛望着孔明灯，望着那颗成熟的、果实般的黄月亮，心里像鼓满了一张飞扬的风帆，脚步轻松极了。他真希望这场奔跑永远不要停止，明天永远不要到来，这样，他就能和那些男孩子一样，平等地永远奔跑在满是积雪的清香麦田里了。
跑啊跑啊。超过他的人越来越多，男孩知道，自己不可能抢到孔明灯了，但他一点也不失落，他想，总有人会得到它的，谁得到它都会很快乐的。而我，只要记住今晚的月亮，记住孔明灯飘在空中时的美丽姿态就足够了。
然而，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场令人兴奋无比的追逐后，等待着他们的，竟是一个难堪的灾难。
谁也没能追上孔明灯。孔明灯在棉油即将燃尽的最后一个时刻，不偏不倚地飞落到了红鼻子女人家的院子里，点燃了院子里的麦草堆，熊熊大火立刻燃烧了起来，把厨房的半边墙壁都烧黑了，挂在树上准备过年的香肠也全部被烧焦了，看起来就像一根根可怜的黑火腿。
红鼻子女人勃然大怒，拎着烧毁的孔明灯，跑到云叔叔家破口大骂：“该死的书呆子！挨千刀的混蛋！整天和那女人混在一起，做孔明灯也做得晦气了！烧了我家的屋，看你怎么赔得起！呸！”
男孩和母亲正坐在樱桃树下，安慰沮丧的云叔叔。听了红鼻子女人的怒骂，母亲的脸一下子苍白起来。
男孩紧紧地靠着母亲，抓住了她冰冷的手。他像大人一样镇定地说：“妈，不要理她。她不就是想要香肠吗？把我们家的香肠赔给她就是了。你别生气，我马上回家拿给她。”
男孩飞快地跑出去，站在红鼻子女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我马上回家，把所有香肠都赔给你。但你记着，不许再骂我妈妈。听到了吗？不许再骂我妈妈！”
他的眼神像冰冷的刀子一样，狠狠地刺了她一眼，然后飞跑回家拿香肠了。
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抱着满怀的香肠，对红鼻子女人说：“就这么多，我全部拿过来了，都赔给你，如果不够，我和妈妈再做了给你送去。不要再骂我们了，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按照往年的习俗，孔明灯会从正月初一一直放到腊月十五，爱热闹的小伙子们，爱漂亮的小姑娘们，纷纷来到开阔的麦田里，沐浴着冬日温柔的蓝色月光，三三两两地说笑着，打闹着，和心爱的人偷偷跑去桃树林里约会。
那真是一个个美好的夜晚，乳黄的月亮，青葱的麦田，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雪，还有一张张冒着热气的、青春四溢的脸庞，大家热切地一起抬头望着天上冉冉飞升的孔明灯，一起在麦田里奔跑着，欢笑着，扑通一声摔倒了，麦苗和积雪软软的，共同托着你的身体，一点也不觉得疼。躺在麦田里看月亮，更是觉得月亮温柔得仿佛要融化了一样。
但今年，由于红鼻子女人大闹了几场，云叔叔再也没心思做孔明灯了。
男孩一天天地从早晨盼到晚上，又失落地望着满天的星星回家。
冻柿子一个接一个地吃掉了。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着。
落雨了。下霜了。出太阳了。星星被冻在蓝色的丝绒天幕上了。磨豆腐了。蒸年糕了。包饺子了。做四喜丸子汤了。腌玫瑰大头菜和韭菜花了。
除了追孔明灯那唯一的一天，男孩子们对他友好外，日子又同往日一样了。
那天，几个男孩子又把他挤到角落里，狠狠地弓起手指敲他的头，说：“小子，别以为你有了个会做孔明灯的叔叔撑腰，我们就不敢揍你了。你神气什么！知道我们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你没有爸爸！没有爸爸，谁来疼你？活该被欺负！”
男孩的心仿佛被胡椒树上的刺狠狠刺了一般，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浑身颤抖地痛哭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发出绝望的嚎叫声。
男孩子们被吓住了，彼此面面相觑，一个矮胖的家伙说：“他傻了！快跑！”
转眼间，他们跑得干干净净。
云叔叔找到男孩时，他还在大哭，像淋了大雨一样，浑身战栗不止，好像他独自一个人走入了无边的黑暗，怎么也走不出来了。
云叔叔无论怎么安慰他，都无法让他停止哭泣，停止嚎叫，他似乎一瞬间被击碎了曾经所苦苦支撑的东西。
云叔叔把他背在背上，紧紧地，紧紧地用双手环抱着他，走在漆黑的小路上，穿过那片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竹林，带他回家。
当天夜里，男孩发起了高烧。在梦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哭着喊：“爸爸，爸爸，爸爸啊……”
烧退后，男孩仍然病恹恹的，他黑葡萄般的眼睛再也没有露水的灵润了，他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和人说话。
云叔叔每天来看他，带编织得极其精巧的蟋蟀笼子给他，里面养着一只非常会唱歌的紫蟋蟀，挂在枣树上，满院子都是歌声。
但男孩看也不看。他常常在晚上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久久地望着杉树上的那轮亮得有些发蓝的月亮。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母亲飞快地消瘦了下去。一天晚上，她去找云叔叔，一见到他，她就哭着说：“求求你，帮帮康康，帮帮他……”
云叔叔去竹林里砍了生长得最好的竹子，买了上等的白棉纸和棉油，用新棉布做了灯芯。他平静地对男孩母亲说：“我要做一盏最好的孔明灯，带康康一起去放。”
孔明灯做好后，云叔叔选了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郑重地对男孩说：“康康，这是你的孔明灯，你可以在上面写上你最想实现的愿望，亲手把它放飞，月亮看到了孔明灯上的愿望，一定会帮你实现的。我要教你亲自放飞它。走！”
男孩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些机械地任云叔叔拉着他的手，走向了那片广阔无边的麦田。
云叔叔把笔放到男孩手中，说：“在灯上写上你的愿望。你想得到什么，就写什么。”
男孩凝望着孔明灯，过了很久，他慢慢地、用力地在灯上写下了愿望。
云叔叔拿过笔，说：“我也有一个愿望。”
他在孔明灯的另一侧认真地写着。
接着，云叔叔教男孩点燃浸透棉油的布，紧紧抓着孔明灯的底部，等燃烧起来的热气逐渐涨满整个灯笼。
男孩紧张地望着膨胀起来的孔明灯，一颗小小的心似乎要跳出来了。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让他着迷的孔明灯。
终于，孔明灯像一个梦幻的、洁白的礼物一样，冉冉地飞升起来，一瞬间就升到了最高的杉树顶端。
“傻小子，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追啊！”云叔叔笑着推了男孩一把。
男孩这才如梦初醒，猛地跳了一下，大叫一声：“哎呀，它飞得好快！快追！”
接着，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跑了出去。
冻僵了的麦苗在脚下沙沙作响，松软的积雪夹杂着硬硬的冰块，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星星像蔚蓝的钻石一样，在头顶闪闪发光。
男孩飞快地跑啊跑啊，双臂自由地、舒展地张开着，望着星空上那盏越飞越高的孔明灯，它飘过一棵棵大树的树梢，飘过一座座灯火通明的高楼，飘过一片片在积雪中静静熟睡的绿色麦田，温柔地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男孩越跑越快，步伐反而更加轻松起来，他知道摔倒了也不用怕，因为云叔叔会一直在他身边陪他跑着。
跑啊跑啊，男孩感到有柔软的、冰凉的白绒毛飘到了自己头发上、眼睫毛上，很快就酥糖般的融化了，给他热气腾腾的脸带来了一丝凉意。
下雪了。
雪花从天空中温柔地飘了下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远比第一场暴雪来得悄无声息。
“康康，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云叔叔跑得满头大汗。
男孩的脚步慢慢地慢了下来，他认真地听着。
十年前，一个姑娘有着令人心动的美丽，方圆几十里，无论认识不认识的，都记得她那从来没有忧愁的笑容，记得夏天的时候，她戴着一顶藤编的白草帽，穿过炎热的桐树林，去瓜田里摘一只成熟了的黄金瓜。
夏天结束，金色的秋天到了。一切都在成熟。
棉花白得像天上的云，一朵一朵摘下来，藏在绝无雨水的干燥房间里。高粱变得橙红，在风中簌簌地响。圆南瓜甜得像蜜，摘一颗和绿豆放在一起煮，煮得翡翠似的，糯而且香。溪水更清澈了，长肥了的螃蟹在水中划着笨拙的长毛脚，划出一朵一朵毛茸茸的水花。空气中飘浮着温暖而甘甜的果实气息。
男孩就在那时悄悄来到了美丽的母亲腹中。日子一天天寻常地过着，下雨了，起风了，落冰雹了，温暖的春天过去，寒冷的冬天来了。一年四季，沉默地静静流转着，直到男孩哇哇地啼哭着降生。
没有人知道男孩的父亲是谁。有人说是曾经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做果树技术指导的技术员，那是个干净漂亮的小伙子，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尤其迷人。在他的指导下，柿子树结出了碗口大的柿子，苹果树一到春天就开满了雪白的花，梨子和李子还成了亲戚，结的果实味道像梨又像李。
人人都喜欢他。但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回城了。
无论父母怎么阻止责骂，年轻的母亲还是执拗地生下了男孩，搬出父母家，和男孩住到那座红砖墙的小房子里。
她说，不管别人怎么轻视我，议论我，嘲笑我，不管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爱情存在，不管以后的日子有多么艰难，我都要这个孩子。我要他！因为我爱他，胜过这个世上的一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痛都可以忍受，但是我要他！我只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男孩乌黑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雪温柔地、无声地飘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星星仿佛蔚蓝的花朵，宁静地开满了整个天空。
男孩睁大眼睛，冲着天空伸展开双臂奔跑着，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如此接近那轮散发着柠檬香气的月亮。
不知跑了多远的路，他们终于在男孩家附近一个长满雪莲草的小桥边追到了落下来的孔明灯。
男孩浑身是汗，头发粘在额头上，他像一只小野兽一样兴奋地嗷嗷叫着，抢先冲过去抱住了孔明灯。
忽然，他愣住了，他看到孔明灯的那侧清清楚楚地写着云叔叔想要得到的东西。
随后赶来的云叔叔，也看到了男孩在孔明灯上许下的愿望，他一下子哽咽起来。
远远的，从红砖墙小房子里飘来了清蒸鲈鱼鲜美的香气，提着“三重白菜灯”的年轻母亲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那三个绿油油的白菜灯，远远望去，就像三朵怒放的绿色荷花。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