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有办法说服谢珊珊?”唐炜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唐炜郁郁寡欢地回到家,把门铃按得叮咚响。
唐炜的阿姨,正在厨房里洗菜,一听到铃声赶紧跑过来开门,连手也来不及擦。
唐炜一脸的沉思,连招呼也没打一声,把鞋子一踢,径自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唐炜,站住!”唐炜的这副“尊容”给在大厅里看报纸的爸爸看到了,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喝住了他。
“怎么啦?”唐炜不以为然。
“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鬼样子?一点礼貌都没有。”
“不就是问好吗?”唐炜心里悻悻地想,“哼,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妈妈用得着这么客气?”
他回到厨房门口,礼貌地鞠了一下躬,说:“阿姨好!谢谢!”
这弄得唐炜的阿姨尴尬极了,两只手在围裙上不断地搓呀搓,说:“没事的。你忙你的去。”
“没事吧?没事我回房间了。谢谢!”唐炜进了房间,门一锁,嘴里嘟囔了一句,“真烦,回到家就要戴上另一副面具。”他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厨房里,唐炜的爸爸带着一丝歉意从身后搂住了年轻的妻子,安慰说:“唐炜这孩子还不懂事,你别想太多。”
唐炜的阿姨回过头,温柔地笑了,说:“我才没想太多,是你想太多了。”
“雪,叫你受委屈了。”
“傻瓜,比我当初想象的不知要好多少倍了,我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雪,你真好。”唐炜的爸爸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她。
“别这样,让孩子看见了不好。”
可是,出来拿东西的唐炜看见了!
这个镜头大大地刺激了他,唐炜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脑海里蹭地一下子就升腾起一种不可遏制的念头:“我要出去。我要离开他们。给他们亲热个够吧。”
唐炜二话没说,大步流星奔回房里,用力拉开抽屉,抓出几张钱,抓起头巾,又蹲下身子把搁在床底下的滑板器材抽了出来,然后直奔大门口,急切地开了门。随着一阵风掠过般,一句话从门缝里透了进来:“吃饭不用等我!”等唐炜的爸爸追出来看,电梯已经下去了。
唐炜一下了电梯,就长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外面的空气就比家里的好,吸进去舒服。”他把那条红色头巾往头上一扎,本来就帅气的他更显得英气十足。
唐炜足下蹬着滑板,一溜烟就滑到了小区内一块偏僻的草地上。下了滑板,走到草地上,唐炜躺了下来,两手抱着头,出神地望着傍晚时分挂着一轮残阳的天,记忆又定格在那段时光里。
那是两年前的元宵节,天气很冷,但一点也没影响到唐炜的兴奋心情,因为爸爸妈妈似乎已经结束了长时间的战争,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享受久违了的温馨生活——出来吃大餐。品尝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别说有多美,那甜滋滋的感觉至今让唐炜回味。吃完饭,唐炜还觉得意犹未尽,乘兴建议说:“爸爸妈妈,我们去兜兜风好不好?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出来过了。”
望着孩子那张在桔黄色的路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兴奋的脸,唐炜的妈妈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怜爱,疼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问你爸吧。”唐炜转向爸爸,做着小时候常做的一个动作——摇着爸爸的手,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说:“爸爸……”这个时候,别说儿子只是要求兜兜风,就是让自己上天把月亮摘下来,爸爸也会同意去做的。当爸爸点头时,唐炜高兴得在地面上跳了几跳。
“Lady,Please!”唐炜像个绅士,帮妈妈开了车门,“妈妈跟爸爸坐前面,我坐后面给你们护航。”
车子缓缓驶出酒楼停车场,向滨海大道驰骋而去。从飞驰的车中往外看,外面流光溢彩,神奇的流动的光晕给这个城市涂抹上鬼魅之色,将人的思绪带到很远很远,到达一个无限惬意的悠闲世界。
“真妙啊!”唐炜把车窗打开,飒飒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衣服呼呼响,吹得人像在天空中飞翔。
“真好呀!”唐炜忍不住大声喊,声音被风刮得发颤。
唐炜半站了起来,两只手支在爸爸妈妈座位上,嘴巴贴近妈妈的耳朵,又靠近爸爸的耳朵,充满向往地问:“爸爸妈妈,以后,我们每个星期出来兜风一次,好不好?”爸爸没吱声,妈妈含糊地“嗯”的一声,把身子动了动。
“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唐炜说,没人回答。
“深圳原来很漂亮唉,我以前怎么不觉得?”唐炜说,没人应和。
“灯光把夜晚打扮得很特别啊。”爸爸妈妈仍然不理睬唐炜自以为很精彩的话。
车内反反复复回荡着唐炜一个人的声音,显得又单调又孤独。空气也似乎慢慢变得稀薄,似乎车子也在慢慢缩小、缩小,要完全把三个人窒息一样。唐炜觉得太憋闷了,忍不住扬起声音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呀?!”
被关上的车窗又一次被唐炜打开,可这次,吹进来的是肉菜市场的咸腥热浪,令人作呕。就在这粘腻腻的热浪中,唐炜听到妈妈那变得闷闷浊浊的嗓音,像从地面上幽幽升起:“唐炜,我跟你爸协议……协议——离婚。”
“什么?离婚。”像乍地掠过闪电伴随着惊雷一样,唐炜被吓得心儿跳出了胸膛,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他的手紧紧抓住皮椅,那力量足以把它抓破。
“什么?你们要离婚?”唐炜快哭出来了。
“是的。”妈妈的声音更闷更浊,像暴雨后的茄子叶。
“为什么?”唐炜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歇斯底里,“爸爸,你说,为什么呢?”
爸爸的脸黑得像块木炭,嘴唇抿得像一块刀片,一句话也没说。
“不可能!”唐炜的声音尖利得可以震碎车玻璃,“不可能!我要下车,给我下车!”
他的躁动吓着了爸爸妈妈,爸爸心神不宁地把车子停下来了。
“孩子,你要去哪里?”妈妈伸过手,想抓住唐炜,却给儿子狠狠地摔开手。
“别管我!”唐炜哭泣着大声喊道。他手忙脚乱地开了车门,一溜烟就在大路上奔跑了起来,唐炜听到耳边呼呼作响的寒风,还听到了妈妈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他,边追赶边大声喊他的名字,但他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脑子里一片空白。爸爸心如刀绞地驱车陪着妻子和儿子。唐炜憎恨那车子,想一脚踹开它,或者自己一转身就彻底地躺在车轮下,一了百了。
唐炜麻木地继续跑着,直到拐进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住宅区。而车子因为要停下来拿卡,办完后已经不见了唐炜的踪影。唐炜已从路面闪入了一个运动场,躲在运动场旁边的一株大树下,睁着大眼睛无神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任凭委屈难受绝望的泪水刷洗着潮红的脸,任凭被抛弃的恐惧像魔掌般抓紧自己。
找不到人的爸爸妈妈满心的焦虑,开着车子在小区里绕了两圈,可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就把车子停好,跟门口的保安说好,如果有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出去了,一定要及时给他们打电话,而他们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小区里寻找。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突然多了一个声音,那不是妈妈的叫唤,而是别的。唐炜看到了,是一个一下子就能把他的注意力集中的事物: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脚下蹬着滑板,快速地在运动场上作自由的滑翔。此刻他的动作在唐炜眼里,简直是太美妙了,就像一只夜鹰在天幕下翱翔,多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呀,正是唐炜内心想要的。这男孩旁若无人地动作着,他不会想到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候静悄悄地躺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所以,当唐炜钻出来的时候,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于是大声问唐炜:“你是人是鬼?吓死人可要偿命。”
这男孩圆圆的脸上写满了叫唐炜觉得一见如故的顽皮。
“我是鬼,想跟你学学这个。”唐炜指指男孩脚下的滑板。
“没问题!只要你交学费。”那男孩把腰板子挺得直直的,叉着腰,眯着小小的眼睛望着唐炜说。
“好说好说,只要你肯教。”
“玩过溜冰吗?身体要低低的,尽量往前倾。”
“就这么容易?”
“不怕摔,又有兴趣,就容易了。”
“OK!”唐炜很快就被这新事物吸引住了。
但滑板毕竟不是溜冰鞋,后者可以穿在脚上,还系上扣子,前者就无遮无掩的,不容易控制身体平衡。唐炜一只脚刚踩上板面,就立即打了个踉跄,要不是那男孩赶紧扶一扶,说不定就摔个四仰八叉。
“这玩意真狡猾!”唐炜不服气地说。
“老弟,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唐炜开始像个刚刚学步的小孩,在“教练”的搀扶下,一小步一小步地尝试着。可那东西对于唐炜来说还是太陌生了些,他还不了解它的性能,以致常常是险象环生,也弄得两人常常是忍俊不禁。
这一幕,被在不远处站立许久的爸爸妈妈悄悄地看到了眼里。他们没有立即上去打断唐炜,而是找了个可以望到运动场的地方,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望着儿子的动作,一边说着什么。
唐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多少洋相了,越是如此,他的瘾就越大。他像忘了今晚的事,也忘了时间的流逝,一心想着足蹬滑板脚下生风,能尽快飞翔起来。
月儿已挂中天,即使唐炜不愿意,但男孩的提醒还是一下子把唐炜拉回到失意中。
“是的,该回家了。鸟要回巢,人要回家。我的家在哪里?”
看到唐炜满身的失落感,“教练”连忙安慰道:“我每晚都来的,九点钟,你也可以来。”
“真的?”唐炜像跋涉在荒漠里的人找到一点点救命的水,“我们可以天天见面吗?”
“是的!”
“太棒啦!”
“教练”收起东西,转身就走,没走两步远就停下了,回过头笑笑,说:“喂,徒弟,我们还不认识呢。”
“嘿嘿,我叫唐炜。”
“我叫童润州。”
新结识的朋友一离去,唐炜立即感到夜的陌生无情,偌大一个住宅区,多少家庭的灯光都在温馨地亮着,灯下肯定是一幅幅甜蜜的亲子图。可自己呢,以后的“家”,有爸爸就没妈妈,有妈妈就没爸爸,这是“家”吗?
“有爸爸就没妈妈,有妈妈就没爸爸。”唐炜念着这几个字,心突然像被刀猛地扎了一下,很疼很疼,无所依附的恐惧感再次紧紧地攥住了他,他忍不住了,蹲了下来,一手捂住心口,一手遮着眼,泪水冲刷着手掌心。
唐炜在哭,天空也哭了。
“唐炜……”是妈妈,“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爸爸用力拍拍唐炜的肩膀,要拉他起来,也说:“没事了。”
“没事了?什么意思?”
“我们不离婚了。我们还一起过。”妈妈说。
“真的?你们不离婚了?”唐炜兴奋得像死去又活过来。
“真的。我们回家吧。”爸爸说。
“真的?”唐炜急速地用左小指勾住爸爸的右小指,右小指勾住妈妈的左小指,兴奋地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骗人是小狗。”
爸爸妈妈都挤出一丝笑,说:“好好,骗人是小狗,是小狗!”
“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原来那么珍贵。”唐炜觉得从来没有这般珍惜过,他拽着爸爸妈妈的手,喜出望外地说:“走,我们赶快回家,回家。”“回家”这两个字被说得很重很重。一家三口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手牵着手一起往停车场走去。不过,唐炜知道,今晚的大悲大喜,他将一辈子难忘。
那一晚,家是回了,可是,那以后,家再也不是以往的家了。如果说爸爸妈妈吵个不停时家中是硝烟四起,火星四溅,溅得唐炜无处藏身,那现在家中的气氛就冷得像冰窖——爸爸妈妈彼此间客气得像陌生人,那股寒气随时随地会钻得唐炜锥骨的疼。爸爸妈妈再也不睡同一间房,总是很晚才回的爸爸一回来就钻进客房,大清早又很早就离开家。妈妈也经常是一听到手机响就跑到洗手间去听,再也没有以往坦坦荡荡的样子。唐炜明显感觉到,这个家已经变了,就像一部火车已经改变轨道了,永远也回不到过去那个亲密无间的家了。这种暗地里的分裂给唐炜带来恐慌,唐炜经常都会在梦中惊醒,然后盯着天花板到天明。这种暗地里的裂变也给唐炜带来强烈的压抑感,他只要在家中多呆几分钟都会觉得空气稀薄,坐立不安。
终于有一天,妈妈满脸凝重地把唐炜叫到跟前,但在妈妈开口之前,唐炜先说话了:“妈妈,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已经想通了。”然后他就快速跑开了。
后来,事情也正如唐炜所料,他在一种无奈的静默中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婚姻的死亡。唐炜一直没再说什么,他的害怕和惶恐没人知道。
妈妈搬出去了,带走了她所有的物品,可是带不走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气息,也带不走回忆。
又过了一年半后,一个年轻的阿姨住进来了,她虽不像书中所说的继母那样坏,但是唐炜也感受不到她的好,也没打算去感受她的好或坏,相反,他想让阿姨尽量去感受自己的坏。除此之外,他就把大量的时间精力花到阅读和他的新爱好上。
说到新爱好——玩滑板,唐炜简直就着了迷。他跟童润州已成了一对棒打不散的挚友,共同的爱好让他俩在课余时间形影不离。童润州毫无保留地教唐炜,唐炜兴趣浓厚又极有天赋,很快,他们的技艺水平变得差不多,两人相互切蹉,劲头就更足,进步也更快。他们还一起去欢乐谷观看了一场世界级的极限运动表演。
那是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选手,年龄不上二十岁,个个朝气蓬勃,一一在那向空中伸展的弧形滑道上显露绝技,完成一个个优美、和谐统一的极限动作。那些滑板神奇地跟选手们物我合一,乖乖听他们调度,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什么角度就什么角度,偶尔的一两个凌空翻腾的惊险镜头,都在观众那瞪大的眼张大的嘴和情不自禁的惊呼声中安全无虞地完成。不看不知道,一看心更跳。唐炜对滑板运动更着迷了,那些黄皮肤白皮肤的帅哥帅姐们,身上散发着巨大的魅力,当唐炜想像着有一天自己也会在场上挥洒那种风采。以致选手们离场时,唐炜和童润州赶紧跑到路边,近距离地怔怔地望着他们,想抓抓他们的手,想跟他们说说话,想拜他们为师,或者留下地址好联系。可是,他们像风一般滑走了,留下两个追梦的少年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这么棒的。”童润州自信地说。
唐炜觉得身上是湿热的,有什么从脚底升腾了起来,在血液里快乐地流淌着。他紧紧握住拳头,沉沉地说:“我们会的!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