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的庭院厅堂里,早己宾客如云。蔡邕要离开会稽,前往京城洛阳,这可是一件大事。天下人谁不知道蔡邕蔡伯喈,忠孝素著、旷世逸才、妙操音律、辞章无双?当然了,这个“天下人”指的也就是读书人而已。
厅堂上首,自然是蔡邕和会稽、吴郡两地的郡守佐官,曹操赫然也在座中。靠后些的位置上,都是当地的世家长者,和一些知名文士,其中大半是杨浩没见过的。不过杨浩看见了一个熟人,让他狠狠咬了咬牙齿。这就是情敌卫仲道,这家伙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不吭不哈的坐在人堆里。
来宾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杨浩今天穿的衣服并不引人瞩目,不过他的身材实在高大,一进厅堂,就好像鹤立鸡群一样,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蔡邕一见,呵呵笑了起来,对身边的几位官员说道:“这就是那个献木少年,爱学礼仪的山里恶客了。诸公别看他年幼,其实十分聪明。我只许他每旬听讲,可是他竟连字也识得了。浩然,你过来,见过这几位大人。你从哪里借来了这身衣衫?这不是成了沐猴而冠了吗?”
众人听了哄然一笑。本来杨浩已经被蔡邕调侃习惯了,不至于生气。不过今天他的心态有了很大不同,不是打算来装小丑逗人笑的,而是来一展才学,引起蔡邕重视的,甚至想一步到位,直接认个老丈人。所以他听见这种恶劣的玩笑,心里很不高兴,不过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按照学来的礼仪,对蔡邕行礼,又对上座的几个官员行礼,嘴里还是自称“会稽野人”。
那几个官员微微点头,蔡邕见杨浩不肯凑趣,辩驳自己的调侃,错过了在贵宾面前加深印象的机会,心里不喜,连头也懒得点。曹操却从座上一跃而起,托住杨浩的手臂,不让他向自己躬身,朗声笑道:“浩然兄别来无恙?原来你竟是蔡议郎的弟子,难怪才思敏捷,文采出众!”说完就躬身施礼。
众人见了这番情景,都觉得惊奇。曹操是从京城来的显宦,被蔡邕视为知交好友的人物,怎么会和这个山里野人这般熟络?称呼也不伦不类。
杨浩昨天已经猜到曹操今天会在场,对自己的亲切态度也在意料之中。在座的这些人,比起曹操来,那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
杨浩表情矜持,只向曹操随意回了一揖,微笑道:“曹公,你又看走眼了。我可没福列入老夫子门墙,只是跟在众人后面,向夫子学些礼仪罢了。你既在这稠人广众之前露面,那么就不是私自出京了?”
曹操笑道:“私自出京?当然不是。操恪尽职守,官声口碑还是好的。我这是公私兼顾,奉命敦请蔡议郎早行,顺便做他的护卫,一路上也好请教些学问。”
蔡邕在座上叹道:“孟德,你欲护我千里远行,真是让我惶恐。说什么请教学问?你自己就是文章大家,老夫又有什么好教你的?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放荡不羁,只爱和那走卒贩夫、牧猪屠狗之辈来往。来来来,快入座吧。老夫避难吴会多年,一旦离开,心里还真是舍不得,诗赋今天是作不出来了。孟德,你可不能推脱,一定要留下几首好诗来。我替你泼墨誊写,就在这门前勒碑纪念。”
听到蔡邕肯留书刻碑,为本地增添一处名胜佳话,厅里众人都连声赞叹,举杯邀敬,祝蔡邕一路顺风。
曹操却笑道:“有杨浩然大才在此,曹某怎么敢来献丑?伯喈兄,你这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话啊!”
蔡邕哈哈大笑道:“孟德只是一味狡黠戏谑,难怪肯和这野小子调侃。这野人颇多文采,却不是他自己的。也罢,孟德先坐下吧。命这小子讲个笑话,给大家佐酒好了。”
曹操微笑不语。他左右看看蔡邕和杨浩,隐约猜到杨浩昨天显露才学的用意,就更不肯坐下当听众了。
杨浩见蔡邕只是轻视自己,心里气恼,想了一想,朗声道:“仗义半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来宾都是有文化的雅人,没人大声喧哗,这句话多一半人都听见了,厅里一时鸦雀无声。
曹操应声赞道:“说得好!杨浩然出口成章,真是不凡!”
蔡邕见杨浩出言不逊,本来已经生气了,但是听见曹操这样说,只当他是为自己找台阶下,谁让杨浩是自己叫来的,也算是宾客呢?勉强笑道:“这野人,又来当恶客,扰人酒兴!你只顾表白自己仗义,却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啊。这么浅显的句子,你竟然也不懂其中的含义吗?”
杨浩转向蔡邕,摆出恭敬的姿态,肃然道:“这句诗是小子自己作的,其中含义还是懂的。”
蔡邕见杨浩不知好歹,冷哼一声道:“自己作的?”有心质问,又不愿让杨浩太过出丑,又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曹操却笑道:“浩然兄作的好诗。全篇如何,读来听听?”
杨浩一下怔住了。这句“诗”是晚明曹学佺的一副对联,哪里有全篇?只得呐呐的说:“还没作完。”
曹操听了愕然。蔡邕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摆摆手说:“你这恶客,这次讲的笑话无味之极。下去吧。”
杨浩讪讪的又向上首几位客人施礼,退到众人之后,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曹操也只得回身入席,继续陪蔡邕和地方官们高谈阔论。
厅里客人谈论了一会儿,有仆佣送上酒食,大家自在吃喝起来。又过一会儿,厅外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客人的谈论声小了下来。琴声渐急渐强,嘈嘈切切,有如珠落玉盘。忽而又婉转舒缓,如月下私语。最后明丽轻快起来,使人忘了离愁,觉得眼前的宴饮是多么美好。杨浩知道这是蔡妤在弹琴,蔡琰是不弹这种佐酒劝饮的流行曲目的。
杨浩觉得琴曲平常,客人们可不能这么评论。一时间,摇头晃脑者有之,啧啧称赞者有之,连曹操也是一脸陶醉不已的神情,
蔡琰和蔡妤从厅外联袂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琴的年幼侍女。杨浩看见蔡家姐妹头上挽着高髻,饰以明珠金簪,脸上敷粉,唇上点着胭脂,身穿翠绿深衣,腰间悬有环佩,步态端庄,娓娓而来,心里不禁一痛。如果今天这背水一战不能成功的话,恐怕这就是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