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所有程序、办妥所有手续之后，绿能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带着全套施工器械，进驻龙船地，开始沼气工程作业。
沼气池地址选在五组和六组间的一块台地，处于比较中心的位置，今后输气管道辐射到各组各农户，路径简捷，省去迂回，可以节省一些资金，而且靠近交通主干道，进出料方便。按照薛坦教授的设计，沼气池为圆柱直立型，直径七八米，高达十几米，地基要承受巨大的重量，需要进行严格的承重处理。龙船地人经过了一系列工程的营建之后，场面见多了，见大了，变得从容和成熟。沼气池基坑开挖破土这一天，他们不再需要谁去组织发动，自发的买来大箱的响鞭、冲天炮，一是庆祝龙船地又一世纪工程的启动，二是祭祀土地神，请求神仙爷的庇佑。看热闹的村民人山人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惊天动地热气腾腾。
陶国枝和胡爱娥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宝贝，二人正在嬉笑打闹，冷不丁看到了不远处的孙立业和妻子石春桃。陶国枝挤眉弄眼悄悄说，沼气办起来了，这大的家当，孙立业能拿得起账？胡爱娥说，龙船地就缺了人种？刚好尿到他壶里？驹子恐怕是念着跟月华的旧情，才选上他的吧？陶国枝说，也不一定，驹子是为了救这一家人哩！胡爱娥说，那倒也是，这下子把他逼上正路了，死鬼祖法伯不定几高兴哩！
孙立业在外地培训，要拿些钱和御寒的衣服，刚好赶上这份热闹。他在培训期间，除了学习一些最基本的理论知识，还在外地一个规模较大的沼气基地，作实际操作训练。鞭炮声里，他欣喜又有几分洋洋得意地向人们倒芝麻，什么产气率啦，发酵周期啦，分解菌、甲烷菌啦，配比啦，满嘴新名词，把陶国枝们都给唬住了。陶国枝过来调笑道，我看你孙立业，车的不像车的，砍的不像砍的，还真成人样了？孙立业舔舔嘴巴，说老子孙立业还能做鬼呀？胡爱娥一把扯住石春桃，这下肯脱裤子了吧？石春桃脸红了，说，不脱裤子，儿子是从你尻巴里出来的呀？陶国枝笑得扪肚子，石春桃忍不住也笑，骂道，还听不听？老娘就是要叫你个个笑得掉裤子哩！
马驹和伍立春主持了今天的开工仪式，鞭炮响起之后，便走进看热闹的人群，刚好听见了孙立业的高论，二人都很高兴。马驹说，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啊！伍立春也由衷地喜悦，说还真贩了一肚子货回来了！孙立业迎过来殷勤地说，马驹兄弟，我向你汇报哩！马驹指指伍立春，说，立业哥，你是不是抠错胯子了？要汇报，也应该向书记汇报嘛！孙立业忙点头，说立春就在旁边，我就是向你们俩汇报呀！伍立春知道马驹处处给自己撑面子，打趣道，立业哥你耕田不快转弯快，跟马驹兄弟汇报也是应该的。其实哩，你今天不用汇报，以后也不用汇报，抓紧时间，多学些东西回来，今后沼气顺顺当当进了农户，就是最好的汇报！孙立业直点头，我一定好好学习，今天就要赶回培训班去的！
陶围枝们看在眼里，感叹在心里，报纸讲和谐，电视讲和谐，龙船地这几个往日的结死冤家，还真“和谐”起来啦！
王老爷桥的桥礅早已封顶，搅拌机停止了作业；桥面的模板，由底下密密麻麻的撑架作支撑，从两端向中间延伸，施工人员在上面敷设钢筋，很快就可以完成对接。一俟模板安装就绪，就要开始桥面的浇铸。
马驹走下桥洞，在引桥上敲一敲，又穿过模板支架，在桥礅上拍一拍，还用胳膊肘撞一撞，仿佛在检验这些部位的结构和质量是否紧密牢固似的。许洪茂一见就哈哈大笑，说驹子，又不是豆腐搅屁做的，你这一拍一摇就晃荡，那还叫桥呀？徐工也说，马驹同志，这座桥虽然不是那种跨江跨海的大桥，可我们却是按国颁相关标准、实行规范化施工，质量你只管放心。过去的王老爷桥，是砖混结构，尚且能通行四五十年，这座全钢混凝土结构的新桥，我说过的，服务一百年不成问题！马驹说，谢谢！
忽然，马驹注意到，在靠两端的两个桥礅上，对着上游迎水的那面，分别留有一条垂直的、非常规整的龛状槽，不解地问徐工这是干什么的？徐工很暧昧地一笑，说这是为了增强桥的美感而临时加上的一笔。马驹又问，不会影响桥的承重功能吧？徐工说，绝对不会！
几个月来，徐工和许洪茂，日夜坚守在工地，实在够辛苦了。俗话说，不看锅里的粥，单看脸上的肉。看看人家徐工，刚来时脸上葱花秀白，一指甲能弹出水来，现在又黑又粗糙，整个人儿瘦了一圈。马驹看着心里愧疚，便在大胡子的悦兰酒家，备了一桌酒菜，叫了伍立春和周凯旋来作陪，意在让徐工放松一下。
徐工是个有些拘谨的人，一迭连声的“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说你马驹同志安排周全，不必这样劳师动众啦！许洪茂就笑，你真是孔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看你那脸、那颈脖子晒的，都成贫下中农了！驹子有这番心意，愧什么愧？不由分说，拉了徐工就走。
吃饭的时候，徐工说，马驹同志，你的义举，使我想起我的农村老家，那里下雨一滩泥，天干一把刀，都盼修路呀！发了财的人吧，拖几车石头把自己家门口铺了；买不起石头的人家，就只能干瞪眼；人走在那路上，上蹿下跌过奈何桥一般，稍不留意，不是踢破了脚趾就是崴了脚！又说，现在国家加大力度，狠抓新农村建设，不知哪一天能轮到自家头上啊！马驹说，快了，快了，人们等了几十年，再等个三五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全都变样了！
“那倒也是。”徐工压低嗓门，显出几分神秘，“马驹同志，你当初的决策完全正确，这座桥是不能给私人承包……这么说吧，钱这东西，不是纸印的，是水！你抓得再紧，手指缝里还不是往外滴？国家是大海，舀上几瓢几桶不现形，可这花的是你的钱呀！你要是给李鹏飞承包了，嘿……！”
马驹笑了笑，说这个决策是理事会全体作出的，我们根本没打算让李鹏飞承包！
“先见之明！”徐工赞许道，“王老爷桥的修建，老许出了大力。材料保管得好，没有被盗和丢失；工期安排紧凑，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没有脱节，这就保证了工期和速度。劳力摆布恰当，没有窝工和浪费，这又节省了成本……”
“你光给我评功摆好啊？”许洪茂笑着插上话，“我是龙船地人，修的是我们龙船地的桥，花的是马驹的辛苦钱，我能让这钱浪费一分一厘？倒是你徐工，劳神费力的，技术上处处把好关口，没有出质量和人身伤害事故，这才是第一大功劳哩！”
“对！”马驹说，“二位协同配合，劳苦功高！立春哥，你是龙船地的大掌柜，应先给他们敬酒呀！”
伍立春站起来敬酒，我代表全体龙船地人感谢你们！马驹又说，凯旋，你是工程的副指挥长，也该敬酒呀！周凯旋笑着举起杯，我这个副指挥长当得不够合格，也不能代表龙船地，就代表我自己吧。徐工，爸，向你们学习，我们共同干一杯！伍立春说，凯旋，你说的这话我不爱听，你能代表龙船地！这杯酒不算数，再敬一杯！周凯旋拗不过，又敬了一杯。徐工说，感谢你们！我已经同老许商量好了，一定赶在冬凌之前，确保大桥竣工！来，为了我们的成功，干杯！
“谢谢徐工，我们共同干了！”
徐工放下酒杯，又问马驹桥建好之后，应该给取个名字，你想过没有？马驹觉得没这个必要，不假思索地说，不用取名了，本来就叫王老爷桥，世世代代相沿成袭，就不用改啦，还是叫王老爷桥好！
许洪茂坚持自已的意见，说应当改！并且很快想出了一个名字，叫马老爷桥。徐工哈哈大笑，说不好不好！小马这么年轻，而且与我们社会的文化氛围，也太不协调嘛！许洪茂就乘虚而入，要徐工给想个好名字。徐工连忙摆手，我是学水利搞水工的，没有文学细胞，这个任务实难完成。
伍立春暗自好笑，马驹能同意改桥名？他早就与陈也青校长、女伢爹商量了，不然在桥礅上留龛槽是干什么的？他生怕徐工和许洪茂说溜了嘴，把秘密抖出来，忙朝他们使个眼色，说，就按马驹意见，不改名了吧！
“对，不用改名了！”马驹说，“王老爷桥的后续工程，就拜托徐工和洪茂伯了！今后的重点就在沼气上，立春哥，你有什么意见？”
“这……”伍立春想了想，说，“办沼气，那么大的工程，我们都是外行，说不上话，恐怕还得请薛教授盘点辛苦！”
“是的，”周凯旋说，“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人家绿能公司有什么需要，给跑跑腿什么的。我们的合同，是经过法律公证的，条款上就质量、责任等有关问题，都有明确约定。虽然这样，我觉得还是应该请薛教授……”
“可是……人家毕竟那么大年纪了……”马驹有点犯难，“要不，我们还是再绕个弯子，请陈校长通过陈副秘书长协调吧！”
“其实也用不着弯弯绕绕，”周凯旋说，“这次我跟立春哥出差，又去拜访过薛教授，我的感觉，老人家对你钟爱有加……”
“是吗？”马驹很愉快，“几次见面就结下缘份了？”说完大笑。
“不错，”周凯旋说，“老人家对龙船地，似乎也有着特别的情愫。况且，上次离开时，他有过许诺，还会来的！”
“那行，我们再请！”
出了悦兰酒家，马驹约伍立春去看看大棚，这些日子他只顾忙沼气，好长时间都没去了。伍立春忽然说，我们的大棚，又要变成示范园区了！马驹很奇怪，怎么回事？伍立春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明鉴吩咐要把大棚区的牌子，白底红字重新再刷一遍，李鹏飞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似一件很轻松的事，做起来还真不简单。原先的字，是艺人用电脑制板，喷枪喷涂，规整，漂亮。要重描一遍，他那双抓起麻将灵巧无比的手，硬是没法降服一把油漆刷，比抡铁锹挖土还重还难。经过几天的鏖战，终于大功告成，一看，“党员双带工程示范园区”几个大字犹还可，落款的“中共东河镇委员会东河镇人民政府”几个小字，边缘上总像蚂蚁爬的，弯弯曲曲不成样子。管他娘的！油漆钱反正镇上报销；字呢，我李鹏飞只有这手艺；工资嘛，玩玩耍耍闹了七八天，说上十天半月，你陆明鉴还能不承认？少玩几场麻将，拿上千儿八百，划算！
正在欣赏自己的辉煌战果，马驹和伍立春匆匆过来了，看着那粉刷一新的标牌，马驹生气地问：“这是干什么？”
“陆书记的指示，怎么，你有意见？”李鹏飞挑衅地瞪着双眼反唇相讥。
“我知道是陆书记的指示！”马驹抓起一把泥土就要往上面糊，被伍立春拦住了，拉到一边小声说，“驹子，留着吧，又不要给饭它吃！”
“不行！”马驹又要抹泥巴，陶国枝、胡爱娥们从大棚里出来，七嘴八舌炸开了：
“村长同志，我们早就说了，叫你不要瞎忙，驹子是不会同意的！”
“我们还以为是驹子叫你来混洋工哩，原来是你六指抠痒——多管闲事呀！”
陶国枝更绝：他这是扯了雀雀揩屁股——多此一举哩！
最妙的是老精怪，他在大棚里指导黄瓜、西红柿育苗，也出来大发宏论：种田就是种田，“示”什么“范”呀？凡事哩，只要一“示”一“范”，十有八九就瘪了！
李鹏飞这时就来了个瞎子买柿子——尽择软的捏：“你个老不死的，卵子不日屄嘎蹦嘎蹦个球呀？”
老精怪一蹦老高，“老子是马驹同志花钱请来的，又不是你请来的，还怕你呀？”见马驹手上还捏着泥巴，胆子更壮，竟径自抓起一把泥巴，“唰”的一下抹上标牌，还甩下一句狠话，“你还能把老子的屁眼挖了做窑烧呀！”
陶国枝们本来就是一伙无风都起三尺浪的泼辣货，本来就不喜欢李鹏飞，赶上这份热闹了，还能不大显身手？她们毫无忌惮地一拥而上，嘻嘻哈哈比武似的，硬是你一坨、我一坨，把“双”、“带”、“示”、“范”几个单字牌，糊成了抹桌布一般。
伍立春拉了马驹就走，悄悄说：“驹子，我也看不惯，可我不能出面，你也不能出面，老精怪、妇女们抹了，没事！”
罗腊美从远处过来了，指冬瓜骂葫芦厉声叫道：“李鹏飞你个东西！人家有钱又有势，搬着门框子狠，你杠得过人家呀？还不死回去！”
李鹏飞偏不“死”回去，当着众人的面掏出手机，大声呼叫起来：“陆书记吗？伍立春……马驹……”
几天之后，不知是谁把整个标牌全用泥巴糊了，这是后话。
陈也青又给儿子打电话，提出请薛坦教授再赴龙船地一事，陈子凡在那头说，爸，薛坦教授跟马驹竟有这种奇缘，真是闻所未闻！陈也青问，薛坦教授全告诉你了？是呀，薛教授言之凿凿啊！据说您是唯一见证人，这问题无法回避了，您给运作一下，力争有个完美的结局。陈也青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来因势利导吧，估计应该不会有太大波澜！
自从薛坦道出了那段因缘之后，陈也青心里即有一种隐忧，担心他会有贸然之举，总是加以设防，以免突生变故。其实，陈也青自己也觉得忒搞笑的，现代通信这么方便快捷，接触的机会无所不在，你能防得了？堵得往？滑稽嘛！他最终明白，只能寄望于一位老学者的人格操守和自制能力了。现在，老教授来了个迂回战略，曲线寻子，把自己儿子给抬了出来，怎么说也不能置若罔闻了。
这是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倏地鼓出来的大气泡，饱历世事的陈也青，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大旋涡。他原本是可以置身事外的，可偏偏在那一年，有着世交的马长发要喜添人丁了；偏偏他和妻子何兰珍，风尘仆仆去医院探望；偏偏遭遇了马长发的不幸；又偏偏……赶上了那个时刻！他也可以避之千里，但是，他又经受不了人伦和道义的双重撞击和拷问。但是这座承载人伦和道义的天平，该向哪家倾斜？颇费周章！
女伢爹在自家后园里，给梨树下肥。树不多，也就十来棵，女伢爹不指望它去换油盐，也就平时打发时光。结下果子了，不论男女老少，谁想吃自己摘去。
陈也青来搬救兵，说了薛坦的事，女伢爹大吃一惊，你陈校长嘴巴真紧呀，三十多年都没露口风，连我吴女伢都瞒过了！现在怎么办呀？来来来，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女伢爹端来两个小马扎，两个人在梨树下坐了。
“是得想些办法！”陈也青说，“不能下陡坡，你看，”女伢爹拿铲子敲着梨树，上面有一个嫁接留下的大疤，“当初在这里割皮划开口子，再插进一个嫩芽芽，长好几年才能合拢来。现在好不容易长的联在一起了，又要把它劈破开来，两边都要撕下几瓣肉哩！”
是的。但陈也青对自己的学生有着足够的信心，马驹到底是个有着健全的人格、理性又成熟的小伙子，不至于会出现太大意外。而要马长发和马大寨父子俩转过这个弯子接受现实，恐怕还有些难度。
“嗨，”女伢爹忽然一拍大胯，“大寨小狗日的肯定知道这事，要不驹子先给了他十万，他又要了一百万？”
陈也青恍然大悟，竟有点兴奋起来。这就是说，作为弟弟，他已有了某种准备；甚至他们父子俩，私下里有过沟通和交流，只不过局外人不知道罢了。很好，既然他们已经迈出第一步，并正在朝着汇合点而运动，这就显然拉近了与另一方的距离，实际加长了缓冲地段，会大大削弱碰撞的能量和烈度。
“顺其自然吧！”陈也青说。他己不再那么担忧，但马驹的突然到来，还是叫他和女伢爹有些窘迫。
马驹去了沼气池施工现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绿能公司实力雄厚，设备齐全，施工进展极快。不几天功夫，池底基座的浇筑已经完成，垂直提升的圆形钢模正在加紧安装，池体施工即将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