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理解水波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直接给他钱会伤了他的自尊。所以,她暂时把钱又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她追上水波,说他们定了婚,她就是他的人了,支持他是应该的,让他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不要拿她当外人。水波说她不是外人,是他心里有一定份量的人。
他们朝回走。我从家里跑出来寻找水波和山歌,在半路上碰到了他们。我拉了一下他们的胳膊,要他们快回去。
家里,我干妈谭红莹带着亚海来了。我干妈这次到我家的目的,一是为了向水波道贺,二是正式向我提亲。亚海没有看上我,他冲我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在场的石刚怒火中烧,两人打了起来。亚海喜欢的是山歌。海田叔看中了这个城里娃子,更愿意将来成为他的女婿。所以,他不愿意让山歌跟我哥水波结亲了。当场要求退婚,要把山歌提媒给亚海。我爹说海田叔变卦太快了。山蛋常年不在家,我爹心疼我大姐在家干活又苦又累。他借题发挥,又抖搂了出来,让海田叔把山蛋找回来。
水波拉开了亚海和石刚,又劝着我爹和海田叔不要再争吵下去。
山歌也说话了,说,跟水波,是我愿意的!
说完,刚回来的她又从门口跑出去。亚海叫着她去哪儿?他跟上她。他们站在了我家的院头。山歌说亚海,她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他来到这里做客,她欢迎。可是她已经选择了水波。请他理解。他前途光明。有更多的好女孩等着他。
亚海虽然上海大学还没有毕业,但一次一名导演为了挑选一名适合一个角色的演员搜遍多所高校,结果选中了他,他已经在跟导演合作拍戏了。他的生活里不缺少女娃子,偏偏山歌在他的心里一直占据着一个独特的位置。大概是很难得到的,越是渴望得到吧。亚海说只要山歌和水波还没有结婚,就表明他还有很多的机会。如果山歌不选择他会后悔的,选择了他才不后悔。
山歌说,请你不要这样。我不后悔的。
亚海看着山歌的脸,把一套包装精美的化妆品从自己的背包掏出来。说她还是那么漂亮,就是皮肤黑了一点点,他买了一套化妆品送给她。山歌说她不要,她没有理由接受他的礼物。亚海让她拿着,说就算是做为朋友送给她的,漂亮的女娃子没有化妆品是不行的。亚海塞给了山歌,他看到水波也站在院子里,走过来说,你看看你家的这几间破屋子,你能给山歌什么!
水波没有搭理他。
几分钟后,水波和山歌从家里跑出去了。多年后,山歌有一次跟我提到水波,她说他们那天去了池塘边。水波问亚海对她说了什么?她没有回答。水波又自责他不该问出这个问题,那是她和亚海之间的事。山歌却说感情的事,他们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别相信自己的眼睛。
水波说,亚海不错的。
不管是亚海的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比水波好,而且亚海对山歌也是真诚的,水波说出那样的话在当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正处在爱情中的山歌听来却感觉非常不爽,她说亚海所有的一切跟她无关,她只想和水波共同奋斗他们两人的人生。她的手里拿着亚海给她的化妆品盒子,她说要是水波觉得不舒服,她就它扔了。
山歌把手举起来,晃了晃化妆品盒子,正要扔,水波急忙拦住了她,说她扔了他才不高兴。那么好的东西,人家既然送了,就拿着。山歌才没扔。他们的感情很甜密,他们坐着听蛙叫,看荷花。又聊着聊着,操心起我来了。
要说,亚海的确刺激了我。至今,我仍然记得在我们家里,他和我干妈的一些对话。我干妈说,水仙哪里不好,你不同意?亚海说,妈,你什么眼光?我干妈说,我觉得水仙就是好。亚海说,是你娶媳妇还是我娶媳妇?你是怕我娶不上媳妇,还是怎么了?哪天我带一大群美女到家里,任你挑任你选,你中意哪个,我就娶哪个!我干妈说,我就中意水仙了。亚海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看你是同情心在作怪,你同情水仙是哑女子很可怜,谁来同情我?
亚海说了个实话,我是哑女子,他大概没有想过我这个哑女子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干妈谭红莹难得想出这种主意,如果早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接受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她盘算好的计划彻底破灭了。她不能够再勉强下去,又对我爹说她回城后一定为我另外物色一个对象。
不几天,我干妈又来了我们梅花塘,带来的消息是,已为我又找了一个男人。他,城市户口。开了一家门市部,家里只有一个老妈。自己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年龄30岁。我一听说男方已30岁了,觉得大了点,但我还是和我爹跟着我干妈进了城,我们见了这个男人。我没有任何态度。我干妈只好再次为我奔波。我和我爹在城里等了两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干妈把我们带去跟另一个男对象和男对象的父母见面。这个男对象跟我同龄,家庭条件优越。男对象见了我,呆头呆脑地笑,要拉我的手,把我吓跑了。
我干妈第三次为我找的对象比我大四岁,父母在工商局工作,男娃子长得帅气,有腿疾。我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男娃子见了面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那天,我爹和我干妈留在男娃子家中相谈,我跟着他到了他们家的楼下。
楼下有一条极为寂静的路。路两边,栽了成排的旱柳。男娃子跛着脚,来到一棵树下,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害了一场大病,那场病差点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的一只腿就是那场病留下的后遗症。男娃子的话触动了我的内心。我小时候的那场病,不也是给我留下了后遗症吗?我摸了一下男娃子的那只腿,泪水冲出眼眶。
我干妈和我爹在男娃子家谈完以后,出来问我同不同意这门婚事?我无动于衷。我爹把我叫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我爹说的是让我别再挑三捡四了,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婆家已非常不错了。我点点头。我爹马上跟我干妈说我已经同意了。于是,我爹跟我干妈和男娃子的家人再一次商定,回头谈这件事。
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已经回到家中的我爹又赶到城里。我爹只去了一天就回来了。他回来说已经定下来了,过几天,男方那边来把我领回去,就算我嫁过去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感到惊骇。我两天吃不下饭。水波说,仙儿,你不吃饭怎行?水波又跟我爹说能不能退了这门婚事?我爹说为什么要退?是我自己同意的。那家人也已经有话了,说要给五千块礼金,这样他的学费根本不用发愁了。水波说,你是冲着钱才要嫁我妹的?大姐出嫁时你就没有要礼金。我爹说,不,你怎能这样对我说话?让你妹嫁一个好人家,你有啥反对的?水波又问我,你真的愿意?我点头。
我们梅家要出嫁我的消息,不几天在梅花塘不胫而走。一些娃子见了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叫嚷着:莲子在开花,青蛙叫呱呱,小娃咿呀呀,哑巴要出嫁!大人见了我,笑着说水仙呀,今儿晌午到我家吃嫁妆饭;你要走了,明儿黑了去我家玩玩……我听了这些话,不敢出门了,整天躲在屋中发呆。
石刚那几天回了石头岭。他从石头岭回来听说了这件事,马上跑来。站在后屋,他问我,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人?后屋是我的睡屋。床前堵了两台柜子,与前屋隔开,只有些许光线从窗口射进来。几只缸,紧挨着床头的墙壁摆放着。我盯着缸,不敢去看石刚。石刚说,你不能嫁给他。他不能给你想要的的东西,只有我能。我眨了一下眼睛。石刚说,水仙,你肯定不愿意,只是你不想承认。那个人有我对你好吗?没有。你才跟那个人见了一面,对他有感情吗?没有。即使有,也只一丁点儿。难道你对我没有一丁点感情吗?我急忙摇头。我怎么可能对石刚没有感情?!石刚对我的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随便回忆几件事情,便装满了石刚的影子。
你得承认你跟我在一块儿很快乐。你不能不承认。因为每次我陪着你,我看见你笑了,你笑得多开心啊。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你不开心的时候,是我最心疼的。那个人了解你吗?会心疼你吗?他不会。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不会心疼你的人?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一直心疼你的机会?他不了解你,你了解他?不了解他,他要是对你不好咋办?水仙,你不要回避这些问题。在我心里,你多重要。除了你的父母和你哥,你在谁的心里有在我的心里重要?没有。我的话,你听懂了没有?没有听懂,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能够听懂。你一定听懂了,对不对?水仙,你看着我吧。你看着我,才知道我的嘴是咋个发音说出这些话的。你把你的手伸过来摸摸我的胸口,摸了,你才知道我的这颗心是咋个跳动的。我的心跳一下,在喊一个‘水仙’啊……石刚在那一刻是多么的激动。他流了一把鼻涕,嘴巴在颤动,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拚命地摇头,我的头慢慢地抵着了石刚的胸脯,随后我趴在他的肩上,淋漓尽致地哭着。石刚的双手轻轻地环绕在了我的腰间,搂了一下我,就转身来到了堂屋。
水波和我爹、我妈以及我奶奶在堂屋里。几个人把注意力集中在石刚身上。石刚突然说我不同意把水仙嫁给那个人。你们应该也不会同意。我不相信我不如一个瘸子。把水仙嫁给一个瘸子也不嫁给我,我心疼得快要掉下来了。石刚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说你们不能这样做。我要娶水仙。不管水仙是一根草,还是一朵野花,一坯儿土,我都要她。要不然,我恨你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石刚变了一个人似的,捡起地上一把镰刀,指向每个人。说,我就像砍树一样,一镰刀下去砍一个,我也不活了。石刚的眼里在充血,脖子胀得又红又粗。
已站在房门口的我被他的样子惊吓得浑身哆嗦。石刚退缩了,瘫软了。他把镰刀放下来,说,水仙,我……我推了石刚一下,又推一下、两下,一直把石刚推门外。
石刚愣怔了。他看着我落泪,想安抚我,我却不让他靠近。
石刚把镰刀重新拾在了手中,他跑向院头,绝望地朝麦秸垛砍去。
一镰、两镰、三镰……
麦秸垛被石刚砍出来了一个大窟窿,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爹跑去看看麦秸垛,把镰刀从麦秸垛窟窿中找出来,又朝里面塞了麦秸。回到屋里,我爹说真想不到石刚还有这样的狠心肠。他今天拿镰刀砍我们,明天会不会拿菜刀剁我们,后天会不会……唉,这小子!
水波说这是绝对不会的。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仙儿的婚事?让仙儿嫁给石刚是正确的。我爹说不可能。石刚不行。水波说如果石刚不行,没有谁可以娶仙儿。因为没有谁会像石刚一样对仙儿好。
我哭了起来,鼻涕、口水连同眼泪滴湿了衣服。水波说,仙儿,你不要哭。这是你个人的事,你必须要面对。你到底选择石刚,还是城里那个人?
我妈拿了一块毛巾,把我的脸擦干净了。水波问,是石刚?我摇头。水波问,是城里那个人?我点头。我喜欢石刚,可是,我很想水波有钱读书。
两天后的上午,水波去了卫生所。他没有看见石刚,经询问才知道石刚生病了。水波找到石刚时,石刚正躺在床上咳嗽。石刚脸色煞白,头发凌乱。
水波叫了一声。石刚拉着脸说水波是不是去看他的笑话?水波说不是,朋友之间只有关心。石刚从床上坐起来,向水波道歉,说他在我家太冲动了。他不敢相信自己那样做,真是昏了头了。水波说他理解,问石刚咋会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他是医生怎会病成那样?
石刚两天前的下午从我家回去,他喝了两杯酒,趴在桌上睡觉,导致感冒。他拒绝吃药、打针。以麻痹自己,折磨自己,只想忘却记忆,偏偏心里更痛苦。他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他最心疼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他一直不敢承认。水波说他懂他的感受。
水波从卫生所回来那一刻,我正坐在院子里绣枕套。我绣了一只鸳鸯,另一只鸳鸯只绣了一半。正飞针走线,绣那一半。水波告诉我了他去看望石刚的情况。他说他病得好像不轻。我的手停了一下,继续绣着鸳鸯。水波进屋了,我的手再次停下来。我放下枕套,飞快地朝卫生所跑去。我到了卫生所旁边的路上,放慢了步子。该不该去看石刚?我犹豫不定了。
石草从卫生所门口出来时,看见了我,她热情地叫我,我就走过去了。石草让我在院子里坐下来。趴在院子里做暑假作业的梁曼曼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跑去石刚的房里了。片刻,梁曼曼从门口探出头来,她喊着,水仙幺姑,你是来看我舅的?快来呀!
我走了进去。
我一进去,梁曼曼出来了。躺着的石刚看见我,他的眼睛几乎瞪直了。石刚没想不到我会去看他,他爬起来苦笑了一下,说他只是感冒了,不要紧。我朝石刚靠过去。石刚说他只知道他关心我,没想到我也关心他。早知道,他天天生病。天天生病多好呀,我就会天天来看他。我朝石刚摇摇头。石刚说,你来看我也只是看看,你就要嫁给别人了。你走吧,你快走吧。石刚猛地咳嗽了几声。我看到桌上的杯子和开水瓶,就倒了一杯水,有点烫,我用嘴吹了吹,递给石刚。石刚喝了一口,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放下杯子,他说,你还是快走!我摇头,把石刚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手指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石刚问,你写了什么?我又写了一遍。石刚擦了一下眼睛,还是没看清楚。他从抽屉里找来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说,你写纸上吧。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要跟你一起过日子。
石刚把那张纸拿起来看了看,他说,水仙,你这是哪个意思?我用笔在“我要跟你一起过日子”这行字下面画了横线。石刚说,这有可能吗?你要嫁给城里那个人了。
石刚没有把我当成哑子,他尊重我、关心我、了解我。我的心中有他,我得承认。我想明白了,不能错过他了,我要为自己的幸福努力。城里那个有腿疾的男娃子,或许我们同病相怜,可同病相怜不是爱情。我必须尊重自己的内心,不能为了五千块礼金,违背爱的意志。我有这种想法,是不是不傻?我不会说话,能够这样想,是不是比说了很多话更有意义?
我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请带我走。
石刚不说话了。他抱住我哭起来。哭了一阵子,他说,我带你去哪里啊?我们去哪里?我把你带走了,你们家里人又要怪我了。说不定还说是我拐骗了你。可我多想带你走。石刚冷静下来。他跳下床,来回踱着步,冥思苦想一番,他说,我带你走,只要你愿意。
梁曼曼从门口挤进来,小声说,舅舅,你们要去哪里?
嘘——!石刚冲梁曼曼挤挤眼,把门关上了。他对我说这件事必须要让我哥水波知道。
我点点头。可是,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水波?我咬着自己的手指,想不出什么办法。石刚把我的手指从我的嘴里拉出来,搓了一下,说他有办法。石刚用笔在纸上写下:石刚有事找你。他把这几个字撕成了一张纸条,塞给我让我拿给水波。
我拿着纸条匆匆地跑回了家。
水波在家里搓草绳。他的面前放了一本书。他边搓绳,边看书。我不忍心打扰哥哥,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的身边。水波时不时地翻书页。一只苍蝇落在了他的左胳膊上叮他,水波把右手放在椅腿上擦了一下,一巴掌打死了苍蝇。一扭头,这才发现我。
我把纸条递过去了。水波看了纸条,收了书,朝卫生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