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刚这才看了一眼我爹身旁的我,说出嫁他姐。他大大和他姐回石头岭了。他姐石草几天前就回去了。他大大早上天不亮回去的。他姐夫梁豆子,是粮所的人。他大大提前就给他姐定做了很排场的嫁妆。他大大晌午会跟着他姐的嫁妆一起来的。
石刚说了半天,才说清楚。我爹等不及了,就拉着我走了出来。他把扁担又搁在了肩上。经过粮所时,我们看到粮所院内搭建了帆布大棚。大棚里,传来了锣鼓声和人们的谈话声。一些帮工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为新娘子的到来,中午的席菜做准备。我很有兴致地张望个不停。我爹一脸心事地看看我,眼里有一种我那时还不能够完全能够懂的心疼。
到了供销社,草毯卖了几十块钱。我爹算算帐,除了路费,给我看病的钱应该足够了。他就用一毛零钱,给我买了十颗糖果。
我把糖果捧在手中,又放到鼻前闻了闻,装在兜里。
我爹问,你为啥不吃?
我啊,啊了两声。
我想把糖果留给我哥水波吃。我爹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的意思,他让我自己吃。我这才掏了一颗糖果,剥了糖纸填进嘴里。
我爹把扁担寄存在供销社,背上苞谷糁儿袋子,我们步跑到秀水镇搭车进城。
在第二天上午我们就从城里回来了。我们在城里找去了海升叔的家。也去了医院。我们刚进家门,我妈看着我,她好像在等待着我像往常一样叫她一声“妈”。可我只跟她笑。
我妈问你的病看好了没有?你咋不说话唦?
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我妈很着急的样子,她又追问我爹到底给我看病没有?医生咋说的?我爹说看病了,医生说没事儿,我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我爹躲躲闪闪的,他把买回来的半袋糖果和几盒饼干递到我妈的面前,让她尝尝,别想太多。我妈又看见了我爹买给我的一件衣服,她把那件衣服从包装袋掏出来,又把我爹递过来的半袋糖果和几盒饼干全抱在怀中,问这需要花多少钱?!买这些了,哪还有钱给娃子看病?我爹说这都花不了几个钱。
我妈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我爹的确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可那次他对我妈说的并不是实话。在医院里,一位儿科医生说像我这样的病属于顽固病症,一般情况下是治不好的,至少要花一万块钱以上,才能够见效果。一万块,在我们山里人的眼里是一个天文数字。几乎没有治疗的希望了。我爹紧攥着装了钱的口袋,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口袋里,有卖草毯得来的钱和我妈给他的卖鸡蛋的钱。就连水波卖蝎子的两块钱也给他了。他不让水波逮蝎子,水波避着他悄悄逮蝎子,拿去卖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后,虽然没有打水波,却骂了他。这些钱来之不易,加起来不足100元。这与他原来想的相差太大。我爹把我从医院带出来,就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这件事,他在海升叔的家里也没有再提。面对这些,我爹无法告诉我妈。可我妈总是问,他就毫不情愿地说了出来。
我妈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小妞的病治不好就不治了,不如把钱买上吃的,穿的也算没落空。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我大姐割牛草回来了说我妈不该啰嗦了。
我大姐头天看见了石草的嫁妆。石草的嫁妆是一台衣柜、一只箱子和两床被子。迎亲队有半里路长。黑压压的一片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石草走在迎亲队的中间。石草的嫁妆被几位男娃子抬着,他们晃动着抬杆,快活地吆喝着。还有彩旗队花花绿绿的,响器队吹吹打打的。我大姐很渴望石草那样的嫁妆,她说了,就跑进了房屋。
我爹和我妈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数落我爹不该没有给我看病。我爹闷坐了一会儿,抓起一只凳子,摔了几丈远。我妈说我爹不该朝她发火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妈又哭着抱住我,说自从她嫁到我们梅家不但没有享福一天,反而老受气,死了倒好。我妈交待我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说完,她把一根草绳拴在楼梯上。
我被吓坏了,抱住我妈的腿,不住地哭。我又跑进房屋,把我大姐拉出来。我大姐出了房屋见我妈已上吊在楼梯上,哭叫起来。
我爹紧张了,正在抽闷烟的他把烟袋一扔,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一个箭头冲上前,用一只胳膊把我妈抱在怀中。他的另一只手迅速解掉了套在我妈下巴的绳套。
我爹把我妈放在椅凳上,一声接一声地叫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我妈睁开了眼睛。她说,我死不了哩。老大还没出嫁,三娃和小妞还没有长大成人,我死也不瞑目啊。
我爹叹叹气,让我大姐去厨房倒了一碗温茶端来。我爹接过碗,喂了我妈几口。我妈又自己把碗端过来喝着。我妈边喝边说既然医生说给我看病需要花恁多钱,他该向医生求个情,说咱们乡下人,种地挣不来大钱,让医生行行好,减免一些。我妈说海升叔有本事。他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爹不该不把实情告诉他。我妈说我爹没把病给我治好,就回来了,对不起她。
我爹的嘴里只有一个字,对。
我爹不想跟我妈争论下去,只能以这种口气依着她。男人采用这种方法对付女人,往往能够息事宁人。我妈果然好受了一些,她说累了,就打起瞌睡来。我爹让我大姐扶她上床休息,他出了门。
我爹跟我妈的夫妻关系是和睦的。他们也是梅花塘争吵,打架最少的一对典型夫妻。我爹是一把柴,皮软的柴。我妈是一把火,有着急性子和女人的小心眼。在一般情况下,我妈的这把火很难点燃我爹那把皮软的柴。极少数时间,我妈的火之所以把他燃烧了,是因为我爹的心里也有一团火正在燃烧。我知道我爹的心情不好,我跟在了他的身后。我爹去了田埂。我们梅花塘的田地很少。有一块田,似乎就象征着这一家人过得日子要比别人好。我爹看着田里绿油油的麦苗,绷着的脸舒展了。
立春艳阳照炊烟
雨水雪盖麦苗欢
惊蛰闻雷米麦堆
春分贵雨吉祥来
清明南风好收成
谷雨瓜豆齐下种
立夏冬风少病灾
小满镰刀割小麦
芒种插秧老少勤
夏至播种莫误农
小暑摇扇棉不穿
大暑农夫苦下田
立秋口尝新麦鲜
处暑黄龙在坡间
白露米白似白糖
秋分月圆瓜果甜
寒露酿酒香满院
霜降种麦要跟上
立冬打柴汗涔涔
小雪炉火暖人心
大雪穿棉不穿单
冬至出门防风寒
小寒备好油和盐
大寒迎春歇几天
站在麦地边,我爹一口气把这首《二十四节气谚歌》唱完。唱得汗流浃背的,唱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唱完后, 他哭了。男人一旦流泪,比女人还显得悲壮。我见他哭,我的眼睛也湿了,我不晓得我为什么眼睛就湿了。我爹哭了一阵子,他不哭了。他蹲下来,把一只手放在麦苗上抚摸着。他又从地里抓起一捧土,放在鼻前嗅着。嗅了一会儿,他把土轻轻地散在麦苗的根部,说真好啊,又顺着田埂往前走。
到了池塘边,有一块田是空着的,这是我二爹分给我们家的。这块田是肥田。虽然只有半亩多,但是逢上丰收年,收成的细粮要赛过其他田的双倍。我爹说是要犁一犁了。
午后,我爹赶牛扛犁去了田里犁地,我和我大姐也去帮忙了,却没想到我爹犁田惹出了一桩是非来。海田叔跑去说那田是他的,让我爹收犁。
若是从前,我爹会忍让三分。一个村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那田他看中了,不愿意轻易放弃。海田叔似乎故意跟我们家过意不去,里湾的几亩地,我们两家的地界挨着,几次,海田叔不仅种地超过了地界,而且收获时还把地界外我们家的麦子多割几把,或苞谷多掰几根。这件事,我爹忍受了很久,就借机抖搂了出来。海田叔不肯承认。眼前的这块田地,为了证明是我家的,我爹让我大姐回家找我二爹。
我二爹来了,海田叔还是说那田是他的,谁也拿不走,要不然,他要诉状到县里去。这番话就像机关炮,不仅要挟了我爹,也要挟了我二爹。我二爹说如果县里解决不了,会不会要告到省里,还要告到中央去?海田叔说县里应该能够解决。话里基藏有玄机。我二爹当机立断,说是他的。
我爹觉得我二爹的这种解决办法很不合理。我二爹悄悄跟我爹说事情真的要是闹到县里去,只怕他村支书也当不成了。让我爹看在海升叔的面子上,把田给了海田叔,改天他再给我家分一块地。我二爹要我爹顾全大局。我二爹心意已定。我爹心痛,他倒在了地里。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暖和。我奶奶、我幺姑也被吵闹声惊动来了。花家的花爷爷和山蛋也来了。我们梅家和花家站成了两排,似乎要大动干戈。花爷爷说既然田是他儿子的,就不要再争下去了。我奶奶啐了一口唾沫,说花家狗仗人势。花爷爷说我奶奶把话说得太难听了。我奶奶说花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太难看了。
我幺姑拦住我奶奶,说要不就让我幺爹写诉状到县委。幺姑把花海升称呼海升哥。她说她相信海升哥作为上级领导,会公平合理地对待这件事。山蛋说我幺姑提出的建议很好,他二叔一定会还我们梅家一个公道。山蛋是在为我们梅家人打抱不平。海田叔生气地说他真是憨蛋子。
我奶奶笑起来,说山蛋不是憨,是有良心。比他当老子的强多了!谁是谁非,苍天有眼!
我奶奶又叫着我爹,让他站起来,跟她回去。我爹说他太累了,地里躺着舒服,他就想躺地里睡一觉,啥也不想。我爹仰躺着,他把衣扣解开了几颗,让阳光晒在他的胸膛上。可是,当海田叔又说他不该在他的田里睡觉时,我爹一跃而起。
我爹攥紧双拳,靠近了海田叔。海田叔也攥紧拳头,他说我爹如果真要跟他打架,打伤他了,他就把我家的牛拉回去宰吃了。
海田叔一拳打在了我家黄牛的脖子上,又一拳打在了牛肚子上。我爹拉住黄牛,不跟海田叔打架了。我爹那次不跟海田叔打架的原因是他说他要跟水波做个好榜样。
那块田本来分给我家的,海田叔却要强占。后来嫁到了花家的我大姐说,山蛋那天在我们一家人全部离开后,质问海田叔为啥要跟我爹争那块田,海田叔说是为了他,肥田谁都眼热,有那样的田了就不怕娶不到媳妇。山蛋说他只想娶我大姐,海田叔再跟我爹闹下去,只怕我爹是不肯把我大姐嫁给他的。海田叔说不嫁算了,不稀罕,给他找一个比我大姐更好的。
海田叔不稀罕,山蛋稀罕。
山蛋丢开海田叔,回到家中。他觉得海田叔做了一件很不正当的事:那就是在破坏他跟我大姐的幸福将来。他要想方设法阻止海田叔的行为。他一下子想到了他妈。何爱莲死后,海田叔一个人带着山蛋和山歌过日子,挺不容易的。为了他跟山歌能有一口饭吃,海田叔干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比如偷人家的麦穗、苞谷穗、南瓜、黄瓜、茄子。有时被人发现了,人家臭骂他一顿。他们家办磨坊,很多人到他们家磨谷子、磨面,海田叔在称粮饭时,做了不少手脚。山蛋不赞成海田叔的这种做法,可也都是为了生活。山蛋想来想去,为了他跟我大姐能有好的将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又匆匆地从家里跑出来。
花爷爷看见他,问他去哪儿?山蛋问他叔在哪儿?花爷爷说他叔去了我二爹家签字。大概花爷爷猜到了山蛋的动机,又说他别吃里爬外的,去搞破坏。山蛋嘻嘻哈哈地应付了一下,去了我二爹家。
在我二爹家的桌子上放着一式两份的契约,上面是我二爹的笔迹:
池塘边的八分良田,划分给花海田!
在落笔处,我二爹盖了梅花塘村委会的圆公章,海田叔正在按红指头印,山蛋见了,一把抓起契约,说他叔不能这样做。
海田叔说,你给我拿来。蛋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山蛋准备要撕了那份契约,一撕,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海田叔怒了,说山蛋如果真要撕了契约,还不如拿一把刀先把他捅了,又说要一头撞死。海田叔双手趴在墙上,他做了一个撞墙的姿势,又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山蛋。
面对他叔,他妥协了。
山蛋从我二爹家出来,失魂落魄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唱着:
我家住在北山坡
表妹叫我情哥哥
哥我喜欢唱山歌
逗得表妹笑呵呵
表妹你可理解我
哥的心里苦与乐
唱完了,他的嘴里不住地叫着我大姐的名字,说对不起我家,他叔拿生命来换那块田,他拿他叔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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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蛋回到家里,海田叔也回去了。海田叔兴冲冲地说那块田已搞到手了。山蛋说他叔这样做,等于捅了他一刀。海田叔说山蛋是个糊涂虫,弄了一块田有啥不好?海田叔把按了红手指印的契约从口袋掏出来,有几分炫耀。山蛋不得已,才把他跟我大姐亲热了的事儿说了出来。他说他要对我大姐负责。
我大姐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娇羞。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一个男娃子。此后,是一辈子。大姐的甜与苦,她自己嚼着。大姐说在她怀孕以后山蛋跟他说了那些话,她一边儿担心,一边儿觉得自己有个盼头。苦不苦,那个时候她还没太大的体会,体会到了,日子也就那么过着。
太阳越爬越高了。明媚的阳光就像金晃晃的锅巴,巴满整个梅花塘,暖暖的,暖着土地和庄稼,也暖着柴窝、麦秸垛和我们农家饭锅里的平安、吉祥。 摇摆的风里,油菜花和油菜荚卖弄着风骚。我望着我家旁边的油菜地,想着去镇上购买苞谷种的我爹啥时回来。想着想着,我爹没回来,竟把山歌给想来了。
山歌抱着娃子。山歌的娃子是个女娃,比我的娃小个把月。我从屋里重新给她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山歌坐下来了。山歌缺奶。我的奶胀得往外流,我给她的娃喂了奶。女娃那张脸长得像水波,应该说她就是水波撒下的种苗,可水波不在了。别人都说我们梅花塘成了光棍村,不是女光棍就是男光棍。我和山歌算是女光棍了。我们没有躲在日子里哭。我们这样的女人的泪,流干了就不流了。我们也会笑。
山歌说她小时候很调皮。城里女演员让她做她学生的事,她哥山蛋跟海田叔说了。海田叔不让她去。眼看着我幺姑已要离开梅花小学进城工作,山歌想跟我幺姑一起进城,她干脆不上学了。
也就是我们家跟他们家在池塘边争田那天,她在他们家磨坊躲了半天。她把一块塑料布顶在头上,一个人玩耍,声音哗啦哗啦的。海田叔和山蛋回去听见了,把她拉出来。山歌追问她叔到底答不答应让她进城?海田叔点头了,让她赶快去上学。
山歌晚上放学回来又追问,海田叔却说他不会同意的。山歌说海田叔说话不算数。海田叔不理会,忙碌着照顾磨坊的生意去了。
磨坊里的灯亮了。海田叔朝面粉机上倒一些麦子,打开电闸,电动机转动起来,磨出来了麦面和麸皮。磨完了两袋麦子,海田叔关掉机器和电源,把麦面和麸皮分别过秤。
站在旁边的山歌发现海田叔晃了晃秤杆。秤杆朝左晃一下,称出来的重量要比实际重量轻;朝右晃一下,称出来的重量比实际重量重,海田叔教过她一回,她记住了。海田叔是把秤杆朝右晃,坑人。山歌张开嘴想喊,海田叔却跺了一下脚。收钱时,海田叔多收了人家几毛钱,并且在前来磨面的人走后,他从机器中又抠出来了半瓢面粉,倒在自家的面缸。
刚锁上磨坊大门,梅花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