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沈金石,一边感觉度日如年,恨不得他马上到来,是杀是剐给个痛快,一边又盼望着时间要慢些,慢些,再慢些。假如我实在是在劫难逃,也是我自己找的,我认了。可是徐来是无辜的,他那么善良,他不该陪我受罪,假如现在仍然可以让我选择,我宁愿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徐来,请发生一个奇迹,让他被救走,然后这以后,他是记挂着我也好,忘记了我也好,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好了。
沈金石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默默悲痛,眼泪不绝。他阴阳怪气的过来帮我擦眼泪,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调情的轻佻模样。我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别开脸去。他轻笑:“现在倒会装贞洁。”我没有理他,他也没有继续追究,牵起我的手往外走去,我试图甩开,他就握的更加紧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柔声问:“要不要去洗脸?”我不解,他又笑,拉着我坐到梳妆镜前,指着镜子让我看。古铜的镜子打磨的铮亮,漾出金色的温暖的光,看着镜子里的景象,真的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很幸福的样子。沈金石弯腰俯身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脸凑的与我很近,很近,近到他的发缠到我的发上,我们像一个身体里长出来的两个脑袋。我的脸上是哭的乱七八糟的泪痕,而他的笑收起所有的戏谑,这个镜子真的太模糊了,竟像是深情的样子,竟像是徐来的样子……我情不自禁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头倾到了他的头上。
“乖了,快洗脸,等会儿带你去吃茶。”沈金石很配合着我,身体没有抗拒,连声音里都好像充满了宠爱与宽容,好像我是他一直都珍爱的女子一般。我把目光从镜子里收回,偏过头去看他,原来不是徐来,原来真的只是沈金石,只是沈金石而已啊。我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头也低了下来,一时间只顾着沮丧了。
沈金石像是叹了口气,走开了,我听到沥水的声音,以为是他招呼了哪个丫鬟进来,也没有去理会。当毛巾递到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才诧异的发现,竟然是沈金石。沈金石拿着毛巾,深情款款的样子,真的很像是梦中才有的绝世好情郎。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徐来,如果我不曾见识过他的真面目,或许我会一时糊涂,情不自禁爱上他。可是我偏认得他,平京城里最恐怖的恶霸,沈家二公子,沈金石。位高权重的沈将军命中唯一的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沈夫人一步一跪才求来的这一个身体康健的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沈金石。这个来之不易、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小少爷,从来没有人敢伤害他,而他,没有不敢害的人。我呆呆的看着他,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沈金石又是笑,小心翼翼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擦完了,将毛巾置于一边桌角,捧起我的脸,上上下下看了遍,柔声叨念:“粉都擦掉了,再匀些回去吧。”
……
我开始觉得,如果不是我病了,就一定是他病了,而且,病的还挺严重。我很想拍掉他的手怒喝一声够了,可是终究是有顾虑的,心里一犹豫,气势就弱了,再闹,也闹不成样子了,索性就默默忍住了,由着他莫名殷勤的又是匀粉又是画眉,终于他的手停了下来,我赶紧问好了吗?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细细看着,那专注的眼神就好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巧的艺术品。当然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容貌虽然也不能说是完全无盐,只是,首先和许无忧比起来,已经是稍微差了一点了,更不用说这个比女人还要好看的沈金石。这个世界上大概很难找到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吧?所以,其实他可能也是挺寂寞的。说不定,他那么残暴,也是因为他找不到可以配得上他的人?一个很难爱上别人的人,基本都会把更多的爱放在自己身上,于是,自己经手过的东西,也都格外看重一点。他在欣赏的,并不是我的脸,而是他抹在我脸上的妆。我才不愿眼睁睁看着他陷入自我陶醉当中,可是就在我正使劲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倏地凑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同于之前。我想避,已经来不及了。他……竟然是在亲我吗?好不容易收起的泪又涌了出来,连徐来都没有亲过我的嘴唇!这个臭流氓!
“不准哭了,再哭花了脸,今天就不带你出门了。”大概由于过分悲伤,使得那愤怒还显现不出来,也有可能是沈金石病着,病的越来越严重。他竟是疼惜的语气疼惜的神情。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手指点了胭脂,轻轻柔柔往我唇上蹭,我才要躲,脸就被他稳住了。对于这样的他,我简直无语凝噎了,只求着他能赶紧手工,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管他发生什么事情呢,就像此刻一样,就像这几天一样,不可能有什么好事情的吧?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有些自暴自弃起来。
沈金石像个小媳妇一样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涂好了唇,又看了半天,半天之后又拿小指点了胭脂,往我眉间一点。他用的力气不大,可是我心不在焉,竟然差点摔倒,他冲我眨了下眼,真真人比花娇。天哪,我该带他去李伯伯那里看看了!他若不是被人下药了就是发烧将脑子烧成浆糊了。
“你看,和我一样了。”他拉着我看镜子,我们的脸又摆到一处来了,我只想跟他说,不用再看了,你的是浑然天成的美貌,我是先天不足,后天再怎么补都是假的,并且假也假不过你。你满意了没有啊,满意了就快走吧……我拼命忍住心里的话,只是一脸哀怨的望着他。他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瞬间换上了笑脸,终于决定出门了。
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倒是莫名愉快的一路哼着小曲。他说,疯四小姐,我带你去游湖。我吃惊的看着他。
“你家里不是在找你吗?坐到船里就安全了。”
我闷闷的应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去,额头上却生生逼出来了一排汗来。安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安全?不要再做出这副都为我着想的样子了,如果真的为我着想为什么不问问我自己的意见?我现在在外面躲够了,我想回家了!等我回了家,我叫我爹来救徐来!你、这个禽兽,你到底把徐来怎么了?你到底把徐来怎么了……
可是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是啊,徐墨清,你胡闹了这么久,现在你把徐来闹回来了,可是,然后呢?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因你而死吗?是啊,他死了,你也不会独自苟活,可是就算你们一起死了,也谈不上一点浪漫了,徐来是被你害死的……徐来是被我害死的……
我默默的流泪,痛苦的快要晕厥。沈金石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来,他轻轻的抱住我,一下一下安慰的抚着我的手臂。好吧,就算他是病了或是傻了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不管怎样,这样的沈金石,总比凶神恶煞的沈金石要稍微好一些。我没有推开他,或许是因为没什么力气,也或许是因为天真。我以为,他看上了我的身体,虽然这有点匪夷所思,但是沈金石最爱采花,玷污良家妇女的话,或许心理上或多或少会有些满足吧。我在想着,假如,我遂了他的心意,或许,到时候就可以跟他求情,求他放过徐来了……此后,我也会放过徐来……
我是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萧索和悲凉跟着沈金石上船的,到了船上,由于太紧张,一度成了睁眼的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茫茫的一片。亏得沈金石指引,才没有狼狈的摔跤。不过后来我才发现,这里才是一场梦,一场又荒唐又莫名其妙的梦。
船上除了船夫和几个小厮,没有别人,进了舱内,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兴致勃勃的给我解说了这湖上许多景观,都是些颇负盛名的所在,可惜我却没有心情欣赏,只一心等着他揭晓谜底。
那谜底确实让我好等,从日中到日落,从白天到夜晚,从宁静到喧嚣。这个鸳鸯湖顾名思义是个幽会的好去处,幽会又很少是正正经经的,所以这鸳鸯湖一到了晚上,画舫多的挤都挤不过来,各船皆掌了明亮的灯火,那些艺妓们琵琶古筝小曲戏剧样样都能拿手。只有到了晚上,这个鸳鸯湖才觉醒起来,歌舞升平起来。
“喜欢吗?”沈金石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话,在知道他到底打了什么算盘之前,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
“好,那我们去岸上看看还有人得闲的没。”说着,他嘱了船家靠了岸。说什么去岸上看看,实际上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岸边早有两个女子翘首等在那里了,大概也是比较出名的,当她们被扶上船来的时候,湖里、岸边都是艳羡的声音。许多人在悄悄打听,这是谁这么大的排场,能请的这两个数一数二的名妓同登一台。有人在感叹,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有这等好事才能轮到自己的头上。有人冷冷的说,玩物丧志。有人说,小点声,如果这里边是沈小将军的话,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沈十三故作风雅轻摇纸扇,只作听不见。他终于变回了正常的自己,整个一纨绔子弟。他笑着看进来的两个女子,不怀好意的笑。两个女子轻车熟驾,一左一右在他身畔落座。先是一人敬了他一杯酒,而后便是歌舞不歇。到得后来几乎是袒胸露乳躺在他的怀中。其间各种调情且过不说,我只是不解的看着。完全不能理解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这场,他虽然醉的脚步发虚,竟还拉着我下了船,还逼着我洗去妆容,换了男装。时值午夜,街上灯火星寥,除去醉归之人打更之人,大多数正经人都已经入了睡了。平京城静的让人发慌。沈十三嘱咐我跟着,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在前边。眼见着他越走越偏,我心里的鼓点,也越打越响。
终于要来了吗?
结果沈十三拉着我一起跃上了屋顶,沈十三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动静却居然比我还要小。他轻车熟驾的掀开几片房瓦,掏出怀里的夜明珠往里一照,招呼我也过去看。第一家时我心惊肉跳的,第二家时摸不着头脑,第三家时兴致索然。完全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隐约觉得那把戏似乎有什么陷阱。再想又觉得是故弄玄虚,就和刚刚在船上的一样。沈金石只乐此不疲,一连翻了十来家,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也不知他身法怎么奇巧,一忽儿就从屋顶闪到房内去了。过了不久,从房里传来女子沉闷的呼声。我凑到那掀了瓦片的洞里一看,正好看到沈金石对女子上下其手,女子从梦中惊醒,免不了心惊肉跳,可是这沈金石经验老道,早就给她缚了双手,堵了小口。她喊也喊不响,动又动不了,真正吓的魂飞魄散。沈金石这个恶棍,他还不悬崖勒马,眼见着女子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情急之下,我敲碎了一片房瓦,朝着沈金石砸了过去。沈金石听到动静,伸手一挡,那瓦片就被握在了他的手里。随后,他将夜明珠又收了起来,下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赶紧往怀里一掏,却没有摸到夜明珠,大概那日遗落在地道里了吧……我恨的真想将这屋顶掀了。
将这屋顶掀了?这……也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闭紧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蹬向这个洞口,心里不管欺骗自己,这是徐来的怀抱这是徐来的怀抱……
于是,伴随着一声巨响,伴随着浑身剧痛,我终于也到这房里来了。沈金石竟将灯盏点起,似早有预感一般,已然穿戴整齐,笑眯眯的走到我的面前,恶狠狠的说:“从来只有我沈金石玩女人,没有女人玩我这种事。以后,不准再出现我的面前,更不准再出现在我哥的面前!”
然后,他身子一腾,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正仔细琢磨的时候,门口熙熙攘攘来了一大帮人。为首的一彪形大汉冲我怒喝一声:“大胆恶贼!”我浑身一颤,才猛然意识到我当下的处境。
这时人群中又挤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奔到床边去看床上那个姑娘,口中关切的叫着女儿女儿,然后他的脸色变得难看,随后到来的一个中年妇女,掀了被子一角一看,更是一声尖叫晕厥了过去。门口的人们面面相觑,似乎一瞬间也全都懂了。
“啊!”这个中年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着,一步一颤朝我走来,双手青筋爆出,做了掐脖子的动作,看来是想要将我活活掐死了。
“龚员外且慢!我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正是那不要脸的徐家四小姐!”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我管他是哪家的小姐……”这个龚员外恶狠狠的回了一句,可是话没说完,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小姐?这分明是个男子啊……”
那人三两步上了前来,一把扯开我的束发,像众人展示道:“你看,这不是徐四小姐是谁?”随后又赶紧像龚老爷道喜,“恭喜龚老爷有惊无险,令千金璧玉无损。”龚老爷仍有些茫然,却也禁不住面上一喜,女儿的名声是保住了,脸上一行热泪滚烫烫的涌了下来。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都说起庆贺的话来。那男子又提出将我连夜送往官府,众人也都欣然同意了。
我舒了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原来,我竟也是很怕死的,只是,这个醒悟,来的似乎是太痛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