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你今年几岁?”
“九岁。”
“那个姓程的家伙大你两岁呢,跟我一样大。听说本应该读五年级了,可是听说成绩极差转校过来只能留级读三年级。”
“哦。”我愣愣地盯了大优子一眼,有点蒙,“什么意思。”
“他怎么样?”
“啊?”
“去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大优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原来是这样。”这是在心里说的话,难怪今天让我打中场呢,原来是这样。
“这是队长的任务,不许反抗。”
听着大优子的吩咐,我有点吓一跳,但是也没有多想,心里只是一直想着前些日子大优子说的“再不用心和努力就踢你出魔鬼队哦”。
不要踢我走,我会衷心的。心里莫名喊了一声。
“就这样哦,去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然后……作为同桌多帮助他的学习,多照顾他。”
大优子的这话听上去正义感十足,像个没有私心的战士。
“不要乱想。”
大优子瞄了我一眼,嘱咐完后,仿佛领导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凛然地离开了。
说起来,程奕泽确实需要我的帮忙呢。
斗球小子转学来这个学校,日子并不好过呢。他可是被我们很多人讨厌着,因为他当初让我们学校丢了脸。他也好像是城里人,有些老师上课还喜欢说方言,这对他来说太糟糕了。从第一天说过话后,后来就一直没有交流过,我上课偷瞄他,看见他两眼发直,像在听老师说天书。
“程奕泽,程奕泽。”
每次老师在课上叫他回答问题,他只是两眼空空地盯着老师,引得大家频频发笑。
“原来听不懂方言呀。”老师也只是笑。
下课了也不好受,大家的眼光都像橡皮糖一样爱粘着他。程奕泽低着头翻书或者扣手指,佯装很忙的样子,试图避开周围明晃晃又好奇的目光。“看什么,我揍你!”他每次只是暗暗地说着什么,但是没有朋友的他好像特别可怜,一下子就孤独了很多,眼睛水汪汪地拢着长睫毛看上去也特别无辜。大家都会大老远地盯着他,窃声道“斗球小子,斗球小子”。这只会让他更慌张,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荣誉称号在这里好像不奏效,反而成了让他无法主动交朋友的障碍。
每天下课,程奕泽就跟犯人释放般松了一口气,跑去接自己的妹妹程佳莹下课,拉着她回家。
读一年级的程佳莹,跟程奕泽完全不一样,是个调皮又可爱的女孩子,特别爱玩,很快就跟大家玩在一块。据说,程佳莹在转学后一个星期就有了自己的“男朋友”,惹得大人们发笑。
有时候,穿着蓬蓬裙的程佳莹被自己的男朋友牵着走到校门口跟哥哥回合后,就放手让男朋友自己走,然后就跟着程奕泽一起回家。
这个画面实在是太可爱了。
一个是躲避球王“斗球小子”,一个是小公主。
很快,学校就多了一堆簇拥这对哥妹的男女生,放学顺路的话都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程奕泽有时候在等妹妹无聊,就一个人在那里拍球,然后也会有低年级的女生都在旁看他玩球,还会叫嚷,像个大女生似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热血少女团的风光被他们抢掉了很多。因为大家早都知道他打败了大优子,他才是第一名。
大优子陡然升起了一肚子火,然后有一天带领着我们去视察情况,结果就目睹了程奕泽叫程佳莹回家的样子。她看上去有点眼直,后来训练的时候会心不在焉,会放空。还有一次她眼睛一直往低年级汇集处那里飘,结果被球砸到了脑袋。
“程奕泽很早就带妹妹走了。”
没想到我说了这句话,被大优子狠狠地罚了球。像被我发现了她在想什么似的,把气都撒在我头上。
大优子不知道,其实我也在关注我的同桌程奕泽呀——
也只是跟其他女生爱做一样的事情吧。
直到今天,大优子给我下达了任务。大优子要我去问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傍晚的余晖洒在我身上,还有小桥下缓慢流动的河流,水面金闪闪的,连石头都像在发亮。我闷闷地走回教室收拾书包,却惊讶地发现程奕泽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头低低的可能在写作业。
我悄悄地走过去,他好像很专注。我斜眼偷瞄了一下他的作业本,不禁吐了个舌头做鬼脸,写得真的是太丑了。字体歪歪斜斜的,倒在一边想绑都绑不起来,又像是在描画画本一样。
刚才大优子还说让我“照顾他”呢,是任务。我心急地看着他写着,忍不住劝了声:“‘爱’的下面是友,不是支啦!字写得那么差!”
程奕泽吓了一大跳,蠢蠢地抖了下身子,害我也吓反吓了一跳。
“你‘索’话和我?”他提高声贝,像在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瞪大着眼睛。
后来才听说,原来他是在香港住过的广东人,只说粤语,普通话不好。
“这里只有你呀,斗球小子。”我理直气壮。
“但是这里都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他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一字一顿地说。
我的眼神柔软下来,口吻温和下来:“‘爱’字是这样写的。”我拿起他的笔,在桌子上工整地写了一个。
“我们都是繁体字以前。”他跟没事一样又快速地低下头,盯着课本说,“我学不好,有点很难的,改不过来。”
“为什么没跟妹妹回家?”
“男朋友陪她去买小白兔了。”他的语气有点不满。
空气里有点幽怨的气氛,我们沉默了下来,然后我再次想起大优子还有老师的吩咐,便大着胆子坐下来凑过去,说:“你写错好多字,我带着你重新写一遍吧。”
程奕泽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看着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我:“你在笑我吗?”
“是帮你,帮。”我别扭地抿了下嘴唇,转动着眼珠子,“老师叫的。”
“那……”
程奕泽顿了顿,朝向我:“我帮你不让别人欺负,比如大优子。”
“啊?你哪里看到我被大优子欺负了。”我疑惑。
“经过操场,你总是被欺负,被球打。你上次的球打得很烂,我可以教你。”他郑重其事地说。
“不是被欺负,是训练。是你欺负我!老把球让我摔!”我抱怨。
“因为那是比赛呀,比赛就要用心打赢!每次放学都看到你在地上滚,老被大优子压着。我帮你不被欺负,我保护你。”
“你可以叫我阿泽,有人欺负你你就叫‘阿泽’!”他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模拟了一声大叫,很可爱。
自己都那么害羞还保护别人咧,我心想。
我捧着肚子偷笑,原来我在训练的场面都被程奕泽看到了,还说大优子坏话。“好啊。”我正声,然后开始着手教他写作业。
一笔一画,在作业本上一点点慢慢地誊写出来。刚开始他还有点害羞,特别是有些错误惹得我开怀大笑的时候,但是后来他受伤了几次后就开始嘲笑自己了,脸颊绯红。越来放松,最后终于笑起来了。
“真好玩。”他说。
顿了顿,他从书包里捣鼓了一会,然后掏出了一个玩意,便让我大开眼界地瞪圆了眼。是个有着精致外壳的音乐盒。很漂亮的音乐盒。
“哇——”我惊呼了一声,都不愿意眨眼地看着他捧着它到书桌上。
“谢谢你帮我学习,我帮你玩这个。”
我期待地盯着它,然后只见程奕泽缓缓地把手压在盒子上,一往上翻开,美妙的声音叮当叮当地就在教室里浮起来,像美妙的魔法音乐。
教室仿佛一个回音谷,有清澈的流水声般。好细腻的声音,灵灵生动。我闭着眼睛聆听它,咧开嘴笑了。
“水边的阿狄丽娜。”
“喏?”
“水边的阿狄丽娜,这首歌叫。弹钢琴的是芬兰的理查德叔叔,理查德先生。”程奕泽自信地说着,轮到他的脸发着光亮。
“妈妈说,认识好伙伴就给她听。妈妈以前就是这样跟爸爸认识的,还跳舞了。还抄了中文歌词哦。”他的语气饱满。
“爸爸自己写词吗?哇哦。”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像这样。”
我彻底放松下来,想叫他阿泽。
“你我,像星球,遥远地对视,仍交汇。”阿泽用别扭的口音叨念着中文歌词,夹杂着音乐盒里的清脆的声音,让我又笑起来。
“你会跳舞吗?我教你跳舞,跳水边的阿狄丽娜。妈妈教过我。”
我摇摇头,阿泽马上把我拉到书桌旁,挪开了其他书桌。然后拉着我的手举起来,牵着我盯着我的脚。
“左边脚挪,右边脚挪,后面迈……就这样哦。”
“一,二,三,四……”
那天傍晚最后的一束光线偷偷地溜进教室,周围像被蜡烛包围般暖烘烘地蔓延着一圈金色。瞬间就点亮了。
虽然没有漂亮的衣裳还有动画片里的高跟鞋,但是是第一次。阿泽牵着我的手,用别扭的音调念口令,在音乐盒的伴奏下,带着我一下又一下地跳起来。
……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你我,像星球,遥远地对视,仍交汇。”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还是没有说出口,想起大优子的吩咐,想要问阿泽……却还是开不了口。
一下子,就忘了。
“哦哇,原来是这样相遇的,难怪阿泽也只能以转校生的身份回来!”
“这么说,许愿池还是有效的嘛,半故障而已,像我此刻的喉咙,嘤嘤嘤。”
“海龟先生和鲸鱼先生,你们帮帮我,我跑出教室之后很闹心。”
“不要怕,先来跳一段,水边的阿狄丽娜,么么哒。”
“同意同意,嘤嘤嘤。”
“你们好坏。”
今天是周末,我回了一趟家跟爸爸一起吃饭,然后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在抽屉的最底层里翻出了那本尘封多年的日记本。
晚饭后,我合上这本已经有点发旧泛黄的笔记,软塌塌地趴在了窗沿上。
每次翻看它,记忆的缺口总会越来越大,时光的痕迹就又会落在脑门里。日记本里最后一次记录已经是几年前了,像被尘封般沉睡着。我把头歪向窗外,外面天气很好,夏末的傍晚总是金黄色的。仿佛就像跟阿泽起舞的那个傍晚。
“阿绿,怎么今天看上去那么没有精神?谈恋爱了?”这个时候,厨房里冷不防地响起了爸爸的声音还有水龙头冲水的声响。
“谈你妹啦,没有。”
“哦哟,这么说就是有咯。”爸爸老大不小地揶揄道,“看你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也该谈恋爱啦。对了,你的那个小男友呢,怎么那么久没有来了?”
“谁谁……谁!”我慌张起来。
“以前经常来的那个呀。”
“猫猫猫田?那朵雏菊?您老省省吧。”
“哈哈,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呀。”门半掩着,老爸转过了身子估计在擦盘子。
“那你自己跟他谈恋爱吧。”我翻白眼。
“哈哈哈哈哈。”
老爸走出来,笑开了花般双手放在围裙上蹭了蹭:“你不要垂头丧气,爸爸跟你去加拿大看鲸鱼。”
哇哦——
我惊呼一声蹦起来,扯着喉咙叫嚷:“真的吗!出国旅游不是很贵吗!”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看鲸鱼呀。”
“对呀对呀。”
“……所以跟陈姐一起去哦。”
“谁?上次来吃饭嫌弃我们客厅太小的那只‘鲤鱼精’?原来是跟新女友去旅游,我才不要!”我马上泄气,懒得理会。
妈妈跟爸爸离婚后,我倒是希望爸爸能找到个好女人重新组建家庭。可是很多次跟爸爸近乎的女人我都不太喜欢。
“我说爸爸,你怎么好那一口啦,那么丑还浓妆艳抹,爱慕虚荣的嘴脸用胸部都能看出来,藏不住!明明就是嫌弃我们还硬要你撑汉子。”
“阿绿现在会教训爸爸啦,看来长大咯。”
“我也是为爸爸好。”
“阿绿不喜欢的,爸爸就不交往了。”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我……哎,也不需要做这么大的牺牲吧。”听到爸爸干脆的语气,我突然有点难为情。
“没关系,阿绿说得对呀,凡事都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认准了再下手,爱情也一样。爸爸听你的。”
爸爸蹲下来看着我的脸笑,那一刻我有点后悔反对爸爸跟那只鲤鱼精在一起,我只是真的希望爸爸能重新找到真爱呀。
“真的没关系。”爸爸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脸,手很凉。
“你胖了。”我说。
“谢谢提醒。话说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有什么事情想做就去做,不要愁眉苦脸地憋在心里,打起精神。”爸爸叮嘱。
大人们真干脆,斩钉截铁得像不会疼痛一样。
“我相信我们阿绿最棒啦,打起精神,加油!”
我把视线投向了远处的天空,再次想起那天在教室里的场景,心脏像长满了刺。余晖里的光线一点点变淡,早就少了盛夏的气息。
雨水也不会再来得那么频繁了。
“喂,你干吗跑呀,喂,阿绿!”
背后响起了猫田的声音,他不知道我听到沃野的手机铃声之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没有人知道,除了我和阿泽。
跑出教室的瞬间,眼泪也像是开了闸门般,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你会跳舞吗?我教你跳舞,跳水边的阿狄丽娜。妈妈教过我。”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你我,像星球,遥远地对视,仍交汇。”
接下来……
不是应该邀我起舞吗。
一样的时间点,一样鹅黄的光线照进我们的教室,一模一样的音乐和旋律。昨日重现,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什么呢……“不要自我麻醉,不要自欺欺人了”,是这样吧?
隔着多少光年也好,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来,因为你的气息是不会死的。可是,记忆被时光承上了灰尘,你认不得我的脸来了。
已经,认不得了。